张敞等人并没有急着赶回茂陵，而是先在长安城内落了脚。
前些日子虽已呈上了详述自己前往黑风寨一带平乱的奏折，但眼下既然已住在长安城内，他决定还是先行进宫向陛下复命为好。
这日一大早，张敞便整冠理服，备好奏折，徒步前往宫门。
今日他身穿青色朝服，头戴两梁进贤冠，腰间佩有三采青绶，与大漢朝九卿的绶饰相同。
到了宫门外，有两个小吏守在门口搜查各位官员随身之物。自上官桀谋杀霍光一事败露之后，霍光便在宫门口加强了守卫，进宫者皆要被搜身，查看是否携带兵器。
张敞抬起双手，任小吏一阵摸索后，便径直走向大殿，一路上见到不少同朝为官者，互相颔首称礼。
自上次领命前去剿匪以来，张敞已有月余不曾上朝听议朝事。虽不在朝堂，但朝中重要之事，他也在与薛谭、萧望之、杨恽等人的来往通信中略有耳闻。
听闻近日陛下要论功行赏，对辅助大臣评定功策，大将军霍光想要趁此机会归还政权，不知陛下要作何决断。
张敞蹙眉思索，一番计较后便有了明断，心中暗忖，若陛下善于审时度势，由霍光辅佐朝政也未尝不是上乘之选。霍光处事稳重，经验老道，可帮助陛下稳定朝堂，徐徐谋事，若是一朝心急，卸其大权，恐怕会适得其反。
朝堂之上，先由各位有事启奏的官员上前禀奏，张敞将此次前去黑风山剿灭匪类等情况上奏后，便有廷史路温舒上奏书，是有关清除秦朝以来的严苛法令一事。
当今世道，社会动荡，穷人知法犯法，即使任命残酷的官吏掌法执法，城中为非作歹的人仍然不止。
因此，朝中有人想要推行以德治世，崇尚仁德，感化世人，从而减少犯罪的发生，黄霸，路温舒便是个中翘楚。
“启禀陛下，臣有言上奏。”
路温舒上前一步，向刘询行礼道：“陛下，臣认为，新帝登基，宜崇尚仁德，减轻刑罚。”
与严延年等人的隆刑峻法不同，路温舒与黄霸两人认为德治、善治才可以从根本上制止违法作恶，而对于严刑拷打的酷吏作风更是持反对意见。
“不可，陛下，臣认为，应当延续法治，人性本恶，若不以严酷的刑法来惩治威慑百姓，只怕会有更多匪贼作乱。”有官员出列说道。
大漢承袭了秦朝的法密政苛，重用狱吏，孝武帝以来，严刑峻法，冤狱四起，刘询在民间时便知道有此事。
今日见有官吏提起此事，他甚是赞许地点头，示意路温舒说下去。
路温舒继续启奏：“臣闻秦有十失，其一尚存，治狱之吏是也。秦之时，羞文学好武勇，贱仁义之士，贵治狱之吏。正言者谓之诽谤，遏过者谓之妖言。所以品德高尚的人不受重用，忠诚之心、恳切之言都只能藏在胸中，阿谀奉承之声不绝于耳；虚假的赞颂迷惑了心窍，现实的祸患却视而不见。这是秦朝丧失天下的原因。”
朝堂之上，众人皆洗耳恭听。
路温舒道：“方今天下赖陛下恩厚，没有战争的危险，也没有饥寒的苦难，父子夫妻齐心尽力，建设家园，然而还没有真正实现天下太平。”
“哦？”
路温舒的一番言论引起了刘询的兴趣，他温声吩咐道：“那么依你所见，如何才能实现天下太平？路廷史不妨细细说来。”
路温舒躬身行礼接着道：“天下还没有实现真正的太平，这是因为刑狱的破坏。刑狱是国家治乱的关键，死去的人不可能再活过来，肢体被割断不可能再结合。《书经》上说，与其杀死无罪的人，宁可失于不合常规。”
他引经据典，旁征博引，朝中的大臣皆点头赞同之，无人敢打断其发言。
“现在审理刑狱的官吏却不是这样，上下互相驱使，把刻薄当做清明，通过陷入于重罪来博取公正的名誉，而执法公平的却多有后患。所以审理刑狱的官吏都希望受审讯的人被处死，并不是因为他们憎恨这些人，而是因为他们保全自己的办法在于让这些人去死。因此，被判罪杀死的人，鲜血流淌满市，因罪受刑的人到处都有，每年处以大辟之刑的人数以万计，这是仁圣之政受到损害的原因。太平盛世不能实现，问题大概就出在这里。”
路温舒虽是陈述事实，但一场实话说下来，也不免额上微汗。
自古以来，爱听真话的皇帝不多，敢于说真话的官员也不多，他是其中一个。
历朝历代，善于接纳忠言直谏的皇帝也不多，敢于直言的大臣也不多，他也是其中一个。
他今日敢忠言直谏，无非是因为当今皇上的盛名在外。早在民间，刘询便有聪明远识、慈仁爱人的美名。也是因为他自信于自己的才学见识，忠言不是逆耳之言，而是经过了深思熟虑之后的远见卓识。
况且，他相信既然能得光禄大夫丙吉和大司马大将军霍光等人赏识推崇的人，一定也能听进忠言。
而今看来，陛下确实有明君之道。
明于君人之道，审于为政之理。
他抬眼看向上方的刘询，神色和煦，眼神微动，似是在为自己说的一通话而感动不已。
事实上，刘询确实很是欣慰。
“路廷史说的这些，朕深以为然！”刘询微微叹了口气，略感叹道，“朕还在民间时，就时常听说有冤狱发生，可惜当时自己无权无势，即使知道世道不公，自己也无力改变。而今，朕既然身为一国之主，受百姓供奉，那么也应当做些利国利民的事。”
路温舒行了个礼，继续道：“陛下所言甚是！只要您免除诽谤君主的人的罪责而接受直切的谏言，广开言路，扫除导致秦亡的失误，遵循周文王、周武王的德政，减省法令条文，放宽刑罚，废除刑讯之狱，那么，太平盛世就能来临，永远和平、安乐，与天地共存，天下之人都会感到无限欣慰。”
说罢，他向上方的刘询重重叩首请求道，“以上乃微臣切实所言，请陛下明鉴。”
刘询那如黑曜石一般的双眼澄亮耀眼，闪耀着凛然的英锐之气。他眼含笑意地点点头，神色中带有欣赏之意。
“路廷史所言甚是在理。近来官吏使用法律，舞文弄墨量刑日益加重，这是朕的不德。判案不适当，让有罪的人起邪恶的念头，无辜的人反而遭到杀戮，父和子相悲伤痛恨，朕对此很哀痛。”
朝堂中文武百官皆萧萧然，立即下跪自认罪道：“未能与陛下分忧，是微臣（末将）之过！望陛下恕罪！”
刘询沉声道：“传朕命令，即日起迁升路廷史为广阳私府长。现派廷史与郡国一同审讯囚犯，任务轻，俸禄薄，现设置廷平，官俸六百石，人员四个。一定要公平对待，以使朕感到满意。”
他抬手挥袖，示意众人起身，下令道：“擢于定国任廷尉，明察宽恕的黄霸等人任廷平，每年秋季的第三个月，诸位到朝廷议罪。朕也会经常前往宣室殿，在那里居住斋戒，处理案件。”
路温舒、于定国、黄霸等人上前行礼接旨领命，其余大臣均高声呼道：“陛下圣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