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Chapter 011

即便是月隐也未能在江克柔这里完整知晓这个破烂之家曾上演的闹剧,江克柔一直以来都将家中那段腥风血雨的过去埋藏得很隐蔽,她在今天之前从来没有翻阅回忆的勇气。

“阿行……阿行她在六年前那晚魔障了似的亲手斩断了她亲生父亲的……**根源……千舟,我不知道该怎么向你具体表述……我的意思是……阿行的生父这辈子再也别想感受鱼水之欢……”江克柔担心过于直白的描述会引起何千舟的生理不适,便在白家这位小姐面前尽量小心翼翼地斟酌措辞,她不得不慎重考虑对方的心理承受能力。

何千舟听到“斩断”二字仿若在炎炎夏日里被一条凉丝丝的蛇缠绕脊背,身体不自觉打了个寒战,即便她早已做好心理准备依旧没预想会听到这么可怕的答案。

“阿行为什么会那样做?”何千舟相信这世间万事万物自有因果,阿行不会无缘无故对亲生父亲作出这样残忍的事,她不信慈父慈母会教养出一个恶童。

“因为阿行父亲对她的小姨动了不该动的念想,做了不该做的……禽兽行径……对不起,千舟,关于六年前那件事,我就只能对你说这么多了……我实在不想再沾染那些乌七糟八的烂事。”江克柔回身在烟灰缸中碾灭了剩下的半截烟。

何千舟听过江克柔这一番克制而隐晦的叙述,大抵明白阿行为什么在制伏恶犬时眼神那般狠戾,如果她在八岁那年能为了保护小姨对亲生父亲挥刀,那么她做出用钥匙锯齿划伤自己手背的事也并不奇怪,通常对他人狠的人对自己下手更狠。

何千舟想阿行这种伤害自己的行为或许是为发泄心中郁积的负面情绪,或许是在为心中滋生某个阴暗的念头执行自我惩罚。何千舟打算不再深究阿行手背上那道触目伤痕的来由,毕竟每个人的情绪都需要个出口,何千舟不想将阿行的情绪出口彻底封死。

“阿行,你也存一下我的手机号码。”何千舟送走江克柔与河笙之后回小世房间找阿行,她希望阿行过几天回到白鹿镇仍旧能与自己保持联系。

阿行取出手机在键盘上按下何千舟的号码,指尖久久悬空在录入姓名的那一步骤。

“何以的何,万千的千,扁舟的舟。”何千舟温热的鼻息扑向阿行面颊。

阿行放下手机用一连串看起来很忙碌的手语示意何千舟,她早已将上学期间学习的所有知识都忘得彻彻底底。

“汉字不记得?”何千舟难以置信地向阿行确认。

阿行红着脸摇摇头,仿佛做错了事。

“拼音也不认得?”何千舟又补了一句。

阿行抿抿嘴唇又是摇头,那孩子的神情看起来十分焦灼。

“那怎么能行呢?”何千舟如果没记错六年前阿行正在上小学二年级,按理说上过两年学的孩子至少会识一些简单的常用字,谁承想这孩子竟然字母和汉字都不认得。

“阿行,你一定要重新学会识字,现在这个年代没有人不识字。”何千舟一边在手机通讯录上输入自己的名字一边很认真地嘱咐阿行。

阿行闻言对何千舟连连点头表示自己同意重学识字,虽然阿行觉得自己注定要一辈子窝在偏僻的白鹿镇,即便识字也派不上什么用场,心里却依旧想听从她。

“那么阿行想不想重新回到学校上学呢?我要听真话。”何千舟试探着问面前呆愣愣盯着她名字的少年,即便四婶吕青已经对何千舟说过阿行抗拒上学,何千舟仍想当面亲口确认一次。

阿行听到何千舟问她想不想去学校一边发出含糊的呜呜声一边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何千舟在那一瞬又想到了当年同样抗拒去学校的妹妹小世,对于阿行与小世这样的失语者,学生们当中总是有一部分会展露出不友好。

“那好,如果你不想去上学,我们就先不去。”妹妹小世死后何千舟一度对学校这种场所很排斥,她觉得识字这种事并不一定非得在学校进行。如果阿行能接受,她甚至可以在白鹿镇雇几名老师上门教学。

阿行一听到“上学”这个词语脑海里就出现一片混沌,曾几何时,阿行在学校里也是一位成绩十分优异的学生。小学一年级时阿行每次考试都是班级里的前三名,班主任和其他老师都对她这个失语的孩子十分怜爱,只可惜好景不长。

阿行小学二年级那年,家中生活秩序开始发生极其严重的人为错乱,母亲总是故意把阿行洗干净的袜子扔进垃圾桶里,再转头责怪她邋遢;母亲总是故意打碎过期的化妆品与香水,再训斥她小小年纪就使坏摔东西;母亲总是故意在父亲电脑上下载大型游戏,再对父亲告状说阿行最近越来越贪玩;母亲还会故意把首饰藏进阿行书包,再污蔑她偷窃家里的东西。

母亲从不允许阿行做出任何反驳,每一次阿行对母亲用手语表示不是自己干的都会换来一顿暴打。家中大姐江克柔和二姐河笙在母亲的影响之下也开始对阿行不像从前那般亲近,这个小小的五口之家就像是一个小型社会,孩子们必须在弱者与强者之间站队,阿行在家中总是失败那一方,母亲总是胜利那一方,阿行就是在那段时间里渐渐丢失了脸上的表情。

阿行在遭受一次次殴打之后,成功标记出母亲每次情绪爆发的时间点,每当父亲回家次数减少母亲便会找各种理由对阿行发泄。那女人把对丈夫的所有不满都尽数倾倒给阿行,阿行是父亲的替罪羊,丈夫一在外犯错,阿行便替父亲在家中遭受惩罚,父亲从某种程度上彻底左右了母亲的情绪曲线。

那段时间母亲好似着了心魔,她渐渐开始不满足于只在家中掀起血雨腥风,阿行发现母亲的破坏行为已经在无形之中触及到她的校园生活。母亲会在绘画课那天折断她的画笔,切碎她的橡皮,母亲会在开学前一天扔掉她的寒假作业,她的观察笔记。

母亲甚至会拖延阿行班级里要收缴的各种费用,积极抵制各种校园活动,反复揪住老师一点鸡毛蒜皮的小失误向教育局投诉,从而激发老师内心极度抵触。

母亲一次次与班主任、客人老师、家长作对,她会在老师面前编造一些阿行从来没有说过的恶毒话,试图将阿行与老师之间良好的关系从中摧毁。譬如母亲会在家长会上当着众多家长的面故作长舌妇之态。

“张老师,阿行回家对我说您和王主任有一腿,我狠狠地批评了她,您怎么会是那种人?”

“王老师,阿行回家对我说您是上门女婿,平时在老婆家里生活得很憋屈,我听到这话抬手就给了阿行一嘴巴,这孩子未免也太不像话。”

原本十分受老师和同学喜爱的阿行,因母亲种种行径在学校受到了各种程度的针对,那以后书本上的知识似乎再也无法以任何形式进入阿行脑袋,阿行成绩一落千丈,仅仅不到一年便从班级前三名降为班级最后几名。

母亲自那以后又常常因为阿行不及格的试卷对她大打出手,只要大人想对孩子动手,便能找到合适的理由。每当母亲抽打阿行的时候她仿佛会自动将灵魂抽离身体,她会如同死去一般站在那里静静承受母亲带来的风雨,阿行继失去表情之后又失去了痛觉。

母亲用看不见的刀子剥离掉阿行身上鲜活的部分,阿行是一个被母亲抽干血液的女儿,那孩子的灵魂在母亲肆意侵略之下变得干瘪而扭曲,她早已不是从前那个懵懂无知的孩童。

“阿行,我来教你写我的名字吧。”何千舟从抽屉里拿出一沓白纸和几支笔,阿行在那一瞬忽然想起自己远在海外的小姨魏如念。

家中大姐和二姐因惧怕母亲,每每暴风雨发生时都躲进卧房抱团取暖,唯有小姨魏如念时常到家中给阿行些许疗愈,些许安慰,那个家中真心想拯救她的人或许也就只有小姨而已。

阿行记得自己在小学二年级成绩极度下滑,小姨曾对父母提出要把自己接到她身边照顾,父母同时表示强烈反对,小姨无奈之下便只好住进了阿行的家。

那段时间小姨每天下班都会坐在写字桌前耐心地辅导阿行功课,只可惜阿行头脑中那扇对知识紧闭的门,任凭小姨如何努力也无法再开启。阿行最后不仅成绩没有变好,反倒间接害了小姨一生。

“阿行,我们现在来学习何字,何字左边先是一撇,又是一捺,右边先是一横,一个口字,又是竖钩。”何千舟抽出椅子坐在写字桌前一笔一划地讲解和示范,她手中的铅笔像蚕宝宝啃食桑叶一样在白纸上沙沙作响。

最令阿行感到惊异的是,彼时自己居然能听得进何千舟在白纸上的演示,她已经很久没有体验过这种集中精力听讲的感觉了,阿行那颗在八岁时就已经对知识紧闭的大脑,如今竟然奇迹般地向何千舟敞开了大门。

“那么现在你来写写看。”何千周把笔交到阿行手里,小姨当年每次讲解一番过后也会像何千舟一样将笔交回阿行手里,她总是那样微微仰起头满眼期待地看着阿行,她的眼里满是热切与信任,阿行却几乎每次都无法正确地解答出小姨前一刻讲解的题目。

阿行本以为小姨也会像妈妈一样失去耐心对她挥起藤条,可小姨从来没有,小姨总是那样温柔地看着她,小姨总是一次又一次的无条件原谅她,小姨总是在台灯下一遍又一遍耐心地订正、梳理、讲解,她仿佛从来都不会生气,她仿佛从来都不会疲惫,她从来都没有想过要放弃面前这个不会说话的古怪孩童。

阿行在何千周的注视之下歪歪扭扭地写下一个何字,她为自己丑陋的字迹感到羞耻迅速将白纸搓成一颗雪球。

“阿行,你写得很好,我相信下次还会更好。”何千周将被阿行揉皱的白纸摊平在写字桌面,她鼓励似的伸手揉了揉阿行柔软的头发。

何千舟相信这个看起来坚硬如同石块的孩子定有一颗柔软的内心,即便她总是在用伤害的方式来表达爱。

阿行在被何千舟抚摸头顶的一刹那,只觉得身体好似蜡烛被暖意融化,她好想一生都被人这样温柔对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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