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千舟回到家中时阿行正在小世房间的窗口发呆,琴姨说那孩子音乐也不肯听,电视也不肯看,阿行就像棵枯树似的那么站在窗前等了何千舟一整天。
“阿行,你姐姐托我给你带过来的东西。”何千舟将江克柔带给她的整理箱转交给阿行。
阿行伸出大拇指向前弯动两下对何千舟道谢,俯身将那个粘了许多贴纸的整理箱推进写字桌下的空隙,那孩子似乎没有一点想打开查看里面物品的意愿。
何千舟喜欢阿行一点一点将痕迹铺满这个承载许多旧时回忆的房间,她相信终有一天阿行能够成功覆盖掉那些关于妹妹小世的记忆,那样她今后的人生便会减少很多痛苦。
“小姐,你该吃药了。”琴姨走进来递给何千舟几片药和一杯温水。
何千舟将药片放进口中仰着头咕嘟咕嘟喝掉杯子里的温水,她早已对它们的味道厌恶至极。
“你生病了吗?”阿行双手在胸前比划着问何千舟。
“嗯。”何千舟点点头将水杯还给琴姨。
“什么病?”阿行又问。
“要死的病。”何千舟不知为何突然想捉弄一下面前这孩童。
阿行闻言像是被点了穴一般呆愣愣地站在那里凝望何千舟,那双眼眸中先是悲痛,又是怜悯,继而流露出一种何千舟猜不透道不明的复杂情绪。
“傻瓜,我在骗你,我得的是一些精神方面的疾病,它们根本影响不到我的寿命。”何千舟见阿行听得如此认真便不忍心再继续捉弄她。
“呜呜呜……呜呜呜……”何千舟只见面前的少年好似突然间泄掉抵在胸腔的一口气,双肩垂落下来扑通一声跌坐在地面,那孩子一边抽泣一边用手背擦滴滴嗒嗒滚落下来的眼泪,扯着脖子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那一刻何千舟才意识到原来阿行真的是个孩子,她终于做了孩子该做的事——悲伤时放声哭泣。
“阿行,乖,别哭了,对不起,我不该骗你。”何千舟带着一脸抱歉走过去将阿行从地上抱起安置到小世床边,那孩子在何千舟怀中依旧佝偻着身体无法停止暴雨般的抽泣。
“阿行,我何千舟发誓这辈子再也不会骗你,我答应你一定会健健康康活到百岁。”何千舟将阿行的脸颊埋在自己胸口轻轻晃动身体,阿行温热的眼泪透过薄薄衣料打湿她衬衫下的肌肤。何千舟在那一瞬难以避免地再一次想到六年前小世的离去,那种痛的感觉仿佛是在进行一次艰难的蜕皮。
那个被捉弄的孩子终于在何千舟安抚之下一点点停止了抽噎,何千舟双手捧起阿行湿漉漉的脸长久地凝视她红通通的眼睛。
“精神方面的疾病指什么?”阿行用手语问何千舟。
“精神方面的疾病是指……一种快乐不起来的病。”何千舟不知道久居偏僻白鹿镇的阿行是否会懂得那些拗口的心理学名词,便选择了一种最为容易理解的解释。
“那你怎么才能快乐?”阿行追问。
“阿行,我怎么都不能快乐。”何千舟冲阿行摇头,随后又道,“我觉得其实人活着也并不一定非得要追求什么快乐,人想要的越多就会变得越痛苦,所以我在菩萨面前什么都不求,不求福禄,也不求快乐。”
阿行当然清楚地懂得何千舟这番话的含义,因为她也与何千舟一样在菩萨面前什么都不求,阿行知道一味祈求根本无法改变自己的命运,她早已在六年前的那晚一失足跌入了命运的崖底。
那天晚上阿行在睡觉时嘴巴里不停发出含糊不清的叫喊,琴姨叫醒阿行给她喂了一颗青城老中医调配的安神丸。
“阿行怎么了?”何千舟问琴姨。
“应该是白天那会儿惊着了,我看不打紧,你别担心。”琴姨帮阿行重新盖好被子。
“琴姨,您快去睡吧,我来陪阿行一会儿。”何千舟脱掉脚上的拖鞋侧身躺在阿行身边,两个人目光相撞,何千舟差点儿陷落在阿行那双黑亮的眼眸里。
“阿行,闭眼,我给你唱摇篮曲。”何千舟一只手挡住阿行那双黑亮的眼眸,另一只手在阿行背后轻轻拍打出舒缓的节奏。
阿行阿行不哭不闹
阿行阿行乖乖睡觉
你是姐姐最爱的宝宝
阿行阿行好好吃饭
阿行阿行快快长高
你是姐姐最爱的宝宝
……
小世小世不哭不闹
小世小世乖乖睡觉
你是姐姐最爱的宝宝
小世小世好好吃饭
小世小世快快长高
你是姐姐最爱的宝宝
何千舟唱着唱着不知何时将阿行的名字唱成了小世,当她意识到自己唱错名字的时候低头看了一眼阿行,阿行已经呼吸均匀地睡着。
那孩子睡着时的脸庞就是一个普普通通十三四岁孩童的模样,她的怪异,她的阴暗,她的狠戾在那张睡颜上通通消失不见。
“何千舟,你是不是正在进行一场声势浩大的自我欺骗?”
“阿行的存在对你来说究竟有什么意义?”
“你对阿行来说又算是什么?”
何千舟又开始在宁静的夜里一遍又一遍地自问,她讨厌夜晚,每个夜晚情绪都像是波涛汹涌的海面。
“小姐,起床了。”何千舟第二天早上在阿行的那张小木床上被琴姨叫醒,她已经忘记昨晚究竟是在什么时候入睡。
阿行沁出一层细汗的脸颊贴在何千舟的胸口,她的呼吸在昨晚温暖了何千舟一整夜,何千舟的手搭在阿行腰间,那孩子肋骨分明,她的皮肤上隆起一道又一道柳叶状的伤疤。
难怪何千舟昨天在夜里又梦到了小世,她梦到一家四口拿面包在江边喂鸽子,小世钻进她的怀里亲昵地叫着姐姐,她开心地将小世举起来在地上转圈,小世咯咯咯咯地笑声向风一样灌满何千舟的耳朵,原来做了一场那样快乐而又温暖的梦是因为她昨晚怀里抱着阿行。
两个人简单吃过早饭之后钟叔将她们送往青城浅唐医院,何千舟发现阿行每一次针头扎进身体里的时候脸上都毫无反应,那天琴姨为她崩开的伤口上药时她的表现亦是如此,难道是那些数以百计柳叶形状的伤疤令她失去痛的知觉?
“钟叔,我们去白鹿镇。”何千舟从医院门口出来时吩咐钟叔,阿行事不关己地面向车窗,何千舟无法看清她眼里是解脱还是不舍。
“阿行,你乖乖在家陪外婆,我十四天过后再来接你。”何千舟知道自己必须将阿行交还给白鹿镇魏老太,毕竟阿行不是猫也不是狗,她是一个活生生的孩子,何千舟明明心里很想要阿行一直留在身边,理智却告诉她绝不可以这样自私。
阿行外婆去年雇镇上的泥瓦匠重新修缮了老屋,一扇铁门,一间平房,一所院落。
“白小姐,你快进来坐坐。”魏老太对何千舟的到来表现得很是欢迎,忙里忙外地沏茶倒水洗水果。
“阿婆,阿行的手……”何千舟总觉得还是要当面和魏老太正式交代一下当时所处的境况
“哎呀,小孩子摔摔打打,磕磕碰碰是常事,你提它做什么?”魏老太爽利地打断了何千周的道歉。
“老姐姐,我们家夫人的一点点心意,您千万别客气。”钟叔将一个塞得满满的牛皮纸信封送到魏老太手里。
“你们家夫人这样大方我很感激,可是你们不该玷污阿行救人的心意。”魏老太将那一牛皮纸袋纸币重新放到钟叔怀里。
“那好,我听您的。”何千舟没料到魏老太身上竟有一丝书卷气,只是她的身体看起来很孱弱,手臂上的肉松懈得仿若脱离了骨骼。
“阿婆,照片里的是您的两个女儿?”钟叔为打破尴尬的气氛硬是快速翻找出一个话题。
“嗯,照片左边的是阿行的妈妈魏如愿,我的大女儿,照片右边的是阿行的小姨魏如念,我的小女儿。”魏老太起身向钟叔介绍。
“两个女儿,您老好福气。”钟叔笑着寒暄。
“两个女儿一个在国外六年未归,另一个在青城六年未见,我的福气不是女儿,是阿行……”魏老太言语间露出一丝淡然的笑,又转头望向坐在椅子上的阿行,“只可惜我不能陪她多几年,医院去年检查出我患了不大好的病,医生说我最多还能活上个三年两载。”
何千舟听到这里突然明白自己用得了“要死的病”来捉弄阿行时,她为什么会是那般剧烈的反应。
“我们白家可以想办法给您联系更好的医院治疗。”何千舟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安慰面前的魏老太。
“没得治,何必白费力气,我今生最怕的就是在冰冷的医院里闭上眼,我讨厌那股子消毒水味,假若能死在这青山绿水的白鹿镇,我躺在土里心中也是舒服惬意。”魏老太显然已在病魔面前看淡了生死。
“那么阿行呢?您离开这个世界之后,阿行要怎么办呢?”何千舟此刻只想问出她心中最关心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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