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千舟周五下午再次带阿行去看母亲安排的心理医生,那孩子这次表现很好,何千舟在心理咨询结束后让阿行大致复述一下她与医生之间的对话,阿行回答得全面而仔细,何千舟才彻底对这件事放宽心。
何千舟希望阿行的心理问题能趁着年纪尚小得到及时治疗,她不希望阿行像自己一样日日离不开治疗精神疾病的药物,她不希望阿行像自己一样让思想和身体成为情绪的奴隶,即便再鲜活生动的人长久走不出阴霾也会变成一具行尸走肉。
周六何千舟带阿行去组委会办公室查阅《青城小巷·冬至》摄影大赛参赛作品,《青城小巷·冬至》去年要求的主题是限定五年之前冬至前后在青城小巷拍下的老相片或是视频,今年的主题是限定六年之前冬至前后在青城小巷拍下的老相片或是视频。
何千舟说服母亲白凌羽为比赛设置了高于普通比赛数倍的奖金,许多手里留有当年老相片或是视频的摄影爱好者都踊跃参加,何千舟每年都会抽时间亲自对参赛作品做筛选,六年过去了,她依旧没有找到与小世死亡相关的相片。
“白小姐,今年收到的投稿总量比去年下跌百分之二十,往后投稿量恐怕一年会比一年减少,我们是不是考虑更换一个新的主题?”《青城小巷·冬至》摄影大赛组委会的工作人员阿孔向何千舟报告。
“冬至是唯一的主题,我不会考虑更换,你办好本质工作就好。”何千舟仿若受到冒犯般语气十分笃定地回答。
“今年的参赛作品我已经让下属全部做了一遍初步筛选,摄影水平低劣、画质模糊不清的作品已经为您排除掉,那些小老百姓们拿这种东西来参赛简直是凑热闹。”那个名叫阿孔的女孩言语间颇有几分高傲之意。
“万叔,我先前不是特地嘱咐过你,我要看未被筛选过的全部作品吗?”何千舟问正从外面推门而入的合作伙伴老万。
“我一早提醒过阿孔,谁让她不听我的话。”老万笑着瞥了一眼阿孔,随后呵斥道,“你还在那杵着干什么,白小姐要的东西还不拿过来?”
阿孔受到训斥马上给何千舟办公室送来另一台笔记本电脑,何千舟自边桌取下一沓白纸让阿行在办公桌对面练习昨晚新学的汉字,她则戴上眼镜在电脑屏幕前翻看今年的参赛作品。
“千舟,有何发现?”老万推门进来在何千舟与阿行面前各放一杯咖啡。
“一无所获……”何千舟端起桌角的咖啡抿了一小口。
“年年如此啊……”老万半倚在办公桌旁的沙发上感慨。
“权当打发时间了……”何千舟仍旧没有停止浏览参赛照片。
“这小孩是雨棠的妹妹,还是你姨妈家的表妹?”老万端起茶几上的拍立得给阿行拍了张相片。
“都不是,是我妹妹。”何千舟言语间抬头看了一眼正在低头写字的阿行。
“每个孩子写作业无一例外都是这么痛苦,你瞧瞧……”老万将刚刚拍下的那张相片递给何千舟。
何千舟接过照片看到相片里的阿行正在皱着眉头低头写字,阿行右手大拇指与食指攥笔时总是过于用力,何千舟纠正过无数次还是改不过来,阿行每次写字时总是习惯地将左手放在右侧胸部,何千舟每次冷着脸扯掉阿行护在右胸的手,她过后都会不自觉将左手放回原位。
写字对阿行来说似乎是一件很令她痛苦的事情,何千舟却不打算在这件事情上对阿行让步,她觉得阿行至少要学会能用文字表达喜怒哀乐,如果再努力一点点或许可以看懂各种牌匾、站牌、电器、药品说明书乃至合同……何千舟总是在不知不觉间为阿行想得很远。
老万离开办公室后何千舟继续在参赛作品中翻阅,她在里面发现许多烟火气很浓郁的作品,那些作品中有系着花头巾的老人在天色刚放亮时弓着腰捡垃圾,早餐摊位前系着红领巾在巷子里吃油条喝豆浆的小学生,傍晚拎着塑料袋和一捆葱从市场买菜回来的家庭主妇……
何千舟浏览一番按下翻页键,年少时江克柔的脸庞毫无预兆地闯进她视线,那组相片的主题为《夜寻》,何千舟在相片里看到十五六岁的江克柔出现在黑色中的巷子里,她的睫毛在寒冷的夜风中已经结冰,她嘴巴前方的围巾上凝结着许多呼吸产生晶莹的小水滴,她冻得红彤彤的面颊上淌着一行眼泪。
江克柔身上穿着一件厚重的半长款棉大衣,她手上拎着手电筒在寂静的巷子深处找寻,镜头清楚地记录下她脸上的焦急与眼中的无助,彼时的江克柔特别像是一个不小心遗失了孩子的母亲。
何千舟滑动鼠标确认照片右下角的拍摄日期,《夜寻》拍摄于六年前的冬至凌晨十一点,那个时间何千舟一家也在走街串巷地寻找妹妹小世。
“万叔,你把这组照片的投稿者热柯约到这里。”何千舟立即将老万叫进办公室。
“我让热柯什么时候过来?”老万挑眉。
“最好是现在。”何千舟看了一眼电脑屏幕下方的时间。
“那我现在马上约。”老万做了一个ok的手势。
何千舟双手拄着下巴静静注视坐在自己对面乖乖练字的阿行,阿行依旧好像在执行什么仪式似的固执地将左手放在右胸正前,那张孩童青涩的脸上始终保留着痛苦的表情,仿佛刚刚喝过一碗味道极苦的中药。
“对方说半个小时内赶到。”老万联络完推门通知何千舟。
“阿行,歇一会儿吧。”何千舟起身来到阿行身后检查她刚刚写下的汉字。
阿行闻言立马放下手中的笔用袖口擦擦额头上的汗。
“我告诉过你很多次擦汗不要用袖口,怎么就是记不住?”何千舟抽出一张纸巾在阿行额头上擦拭。
“我今天写得好吗?”阿行满眼期待地仰起头望向何千舟。
“今天有比昨天进步一点点。”何千舟将拇指与小指轻触两下,随后又问,“写字这件事会不会让你很痛苦?”
阿行对何千舟摇头示意她不会因这件事感到痛苦,阿行至今仍记得何千舟第一次教自己写字时的那份温柔。
“汉字不记得,拼音也不认得,那怎么能行呢?”
“阿行,你一定要重新学会识字,现在这个年代没有人不识字。”
“阿行,我来教你写我的名字吧。”
“何以的何,万千的千,偏舟的舟。”
“那么现在你来写写看。”
“阿行,你写得很好,我相信下次还会更好。”
阿行现在因为学习写字每天都得以重新体验一次何千舟当初的温柔,只是现在何千舟不会再像从前那样用掌心包着阿行的手教她写字。何千舟每天都会把今天要学的生字先为阿行亲自示范两遍,示范过后再陪阿行在纸上一遍遍反复练习。何千舟每天都会听写前一天学习的汉字,每周都会亲手出题安排一次测验。
阿行不知为何很喜欢被何千舟这样照顾,这样掌控,她在何千舟身边时常感觉自己很安全,不必总是提心吊胆,那种感觉好像水中的浮萍有了栖身之所,她好想一辈子都停靠在何千舟身边。
“你约的人来了。”老万在这个时候敲门提醒。
“阿行,你去外面等我一会,我们大人要谈些事情。”何千舟安抚似的拍了拍阿行肩膀,阿行便从椅子上起身去门外。
“您好,我是《夜寻》的投稿人热柯,我的作品是被评委们选中了吗?”何千舟对面出现一个三十五六岁的女人,那人进房间便脱掉棕色大衣,白衬衫外面套着复古风针织背心,鼻梁上架着一副瓶底厚黑框眼镜,俨然一副书呆子模样。
“热柯,你的作品获奖可能性相对较高,我今天找你过来是想具体了解一下这组照片的拍摄背景,烦请如实描述,这也是评奖需要考量的元素之一。”何千舟挺直了脊背坐在那里等候对方口中的答案。
“那是在六年前的冬至那晚,我挎着相机在青城街巷里拍摄夜景,那个女孩在无意之中闯入我镜头,她成就了我的画面……
那女孩好像在寻找什么亲近的人,我抓住机会对她一阵猛拍,她被我的疯狂吓得差点摔倒……
我见那个女孩的手快冻僵了,便把自己的手套送给了她,她鞠躬对我说谢谢转身跑到下一条巷子里寻找,我听见她嘴里一直在喊,笙笙,笙笙……我也不知道她最后有没有找到那个笙笙……”
“热柯,你手里除去这组照片还有其他吗?”何千舟听罢追问。
“我只有这几张。”热柯表情很遗憾地对何千舟一摊手。
“好的,那我们今天就谈到这里,如果你获奖会提前收到组委会电话通知。”何千舟得到想要的消息后终止了交谈,热柯一脸兴奋地迈着欢快地步子离开办公室。
“万叔,阿行呢?”何千舟推开办公室门见座位上没有阿行。
“老万,阿行人去哪儿了!”何千舟双手扶额一瞬头脑空空。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