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第九十四章 寒蝉 (上)

铜壶滴漏,夜月微残。

夏府西北偏院外,这所房子的主人、当今皇帝的绝对心腹、堂堂大梁悬镜司夏首尊,倚在垂花门外的老槐树树干上,眼睛直直地盯着院门,耳旁回荡着从内里飘出来的琴声,竟然不敢抬手去敲门,有种“近乡情更怯”的感觉。

八年了,她进他的府已经整整八年了。

一开始,他以为带她回来,给到她安逸舒适的生活,以为这就是她想要的。

没想到她并不安于或者说在乎眼前的安逸,反而拖着病体忙碌,忙着四下联络,忙着见人,才明白,原来,她所求不是安逸,而只是方便。

她也并没有刻意隐瞒他,也知道难以隐瞒他,反而坦然以示之,等着他问她。

可是,自己不敢问,她也就没有主动说。

猜想她心中对这个世界应该存有怨恨,以为凭自己的真诚关怀能够捂热、宽慰她的心,从而让她能认清现实,归于平淡,只要享受他给她的生活就好。

可是,她并不在乎他的付出,也就无所谓感恩,她的心是冷的,是封闭的,看似接受了他,更仿佛拒人以千里之外。

她从来不是金丝雀,她是那只,就算被折了翅膀仍然要想尽办法高飞的鹰——也许,这才是草原之女的风骨。

他想明白了,她是那么高贵、清傲的一个人,享受一切对她来说理所当然,失去一切她也能安然承受。

她本是一支世上最美丽的牡丹,却也能把自己当做地丁花一样、飘荡于艰辛的世间,恬淡地艰辛地活着。

是自己低看了她、是自己表错了情!

她应是是开文三年夏,滑国族灭被林羡带来梁都的,同样境遇的还有其亲姊,滑国王太女玲珑公主。这是稍微费些心思,就能查到的信息。

后面费尽心机得到的资料显示,她是两年后进入掖幽庭的,成了宫女“林萍儿”,那么前两年她在哪里?她姐姐玲珑公主又去了哪里?这段信息被掐断了,仿佛凭空不见了这两年的经历。

他试探着询过,可是她并没有正面回应……

初初一段时间,自己也茫然了,接她出来,对自己而言,明明是不理智的,是冒着绝大风险的,她也从来没有要求过自己带她走,仿佛只是被动地接受了我的安排……可是自己就这么做了,为她瞒天过海,甚至可以说是被砍头的危险!

那时的自己,遇到她,好像近三十年的人生,突然被一束明亮的光照亮,那光那样强烈,那样绚烂,像春雷般震撼了自己的身心,自己有生以来的情感依托,突然有了方向和对象。

寒霜是师傅的宝贝女儿,我们相伴着一起长大,然后她顺理成章地嫁了自己。

是不是两人太熟了,这些年,两人就像是亲人一样,自己对她有责任,她对自己有依赖……就是没有新奇感、没有惊艳感,她不会令自己着迷,不会令自己辗转反侧彻夜难眠,不会让自己为她感到心酸、心痛……

可是所有对寒霜没有生出过的感情,自己对她都产生了!

自己怜她、迷她、恋她……面对她的恬淡和自若,自己却是不敢宣之于口,怕唐突了她亵渎了她。

她是整个世上最聪明的女人,她一定是懂自己的心思的,可是她不回应,也不拒绝,这就是她的态度了吧……

可是,可是,就算是这样,自己也酸楚地接受了……哪怕冒着巨大风险。

因为差使需要,因为要立威,自己往往是冷酷无情的,所用手段也堪称毒辣,可是在外的杀伐决断,一旦面对她时,总是化为绕指柔情。

这一辈子能够遇见她,是自己之幸;而得她如此相待,是自己之命!

心疼她,想要为她分担烦恼、忧愁、和风险;只要她需要,自己可以为她做任何事情,甚至哪怕、哪怕是危害到周围的人,危害到自己的信仰,和自己为之效命的国家……只除了、不要直接伤害到寒霜和孩子,还有对自己有着再造之恩的皇帝。

可是,她宁愿自己苦着,操劳着,却从来没有要求过自己为她承担什么……她也是心疼自己的吧,所以她什么都不说。

那就让自己成为她的避风港吧,做默默守护着她的,那把伞。

寒霜和自己吵过,她还告诫我:“若持身不正,持心不纯,则权势富贵都是束缚,都如云烟;俗世纷纷扰扰,只有不忘初心,方得始终……“

寒霜哪里知道,自从遇见璇玑以后,她就成了自己的初心,就是自己的始终了!

后来,寒霜走了,自己找过他们,不知道这个一直依附着自己的小女人,带着我们的孩子,能去到哪里?

可是找遍了所有可能的地方,居然都找不到他们,才发现自己对寒霜何其不了解,她也是个有自我、有思想、并且有能力的人……

可见自己对女人,真是太不了解了。

也就算了!只望她能带好他们的孩子,毕竟濯儿可能是自己仅有的一条根了。

后来春儿秋儿他们开始当差,自己也嘱咐他们继续帮寻找寒霜母子,也只是偶尔发现零星的痕迹,且传来的消息很不妙,说濯儿可能,已经夭折……

自己心痛不已,毕竟他离开的时候,不过三岁多,他也是曾经殷殷唤着自己爹爹的……如此,她寒霜也就更没胆气见自己了吧。

没有了寒霜和孩子,自己和璇玑之间的关系,能更进一步吗?

却并没有!可见寒霜母子从来不是横亘在自己和她之间的障碍……也是,这些个纷纷扰扰的尘俗关系,岂会影响到如谪仙般的她呢!

此时,冷月西斜,清凌凌地挂在天边。

又是一个极深的夜。

她还在抚琴。

他还在院外。

许久、许久,璇玑终于停了手。

看到倚在廊柱上的四儿眼泪挂了满脸,她轻笑道:“傻孩子,哭什么?“

四儿噎了一下,道:“我也不知道,就是、听着这琴声,就觉得,师傅太苦了,自己也很苦……

“师傅,夜深了,进去吧,就算是在廊檐下面,也是寒得很呢。“

“傻子,此时盛夏,哪里寒呢!“

“反正、师傅的身子,就是盛夏也不得大意的,这是木士师交给我的任务。“

“你呀……好的,听我们小四儿的……他还没走?”

四儿移步到垂花门,就着缝隙看了一眼,对着她摇了摇头。

他可真傻,太执着了。

他对自己的情意,自己全然知晓。

可是,怎么办呢?自己是不会回应的。

伊始时,自己对他是有利用之意的,自己利用了常人“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酸葡萄心理,利用了世人对情感的劣根性,所谓”稀缺原则“——就是这个人、这份感情,对你来说不能轻易就能得到的时候,你总会觉得它弥足珍贵,更是心心念念想得到——借此来获得他给自己创造的条件,自己得以有了好的大夫、好的药物,能便利地跟木士师联系,所有的对外联络都能安全畅通自如……

当时的自己如同一只刚飞出牢笼的鸟,终于解除了束缚,哪怕只能再翱翔一阵子,也是好的!

同时,自己随时准备着被他送回掖幽庭;

甚至、如果怕自己连累他,他把自己杀了也有可能;

更甚至,自己也做了最坏的预案,万一被他告发,应该如何应对……

自己实在是,太向往自由了!

可是没有料到,他居然在了解了我正在做什么的前提下,仍然容忍、默许了我的行为,这真太出乎我的意料了!

我想他也是矛盾过一阵子的吧,因为有一阵子他突然不见了,我立即启动了最坏打算;可是不久他又回来了,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般,连木士师也表示了惊叹!

那段时间,为了我的安全,他一直在暗中盯着夏江的行动。

然后,他更加精心安排好我的生活、医疗,满足我所有的需求,好像一个无条件宠溺妻子的丈夫。

他的夫人也对我甚好,称得上是无微不至地为我着想,如同对一个要好的姐妹和亲人……

可是我无法回应他们什么,更无法回报什么,我只能做我自己,外人如何,其实我是不会考虑的。

即使他妻儿离开了,我亦不会改变!

夏江,我不想骗他,我更不能拖他下水!

我和我的族人们做这些,是我们自己的使命、和宿命,他是完全不必掺入进来的。

我希望用冷漠来让他知难而退,不要义无反顾地飞蛾扑火,那除了烧死他,没有任何意义。

四儿在床榻前的踏板上裹着被子,睡得香香的,还打起了微微的小呼,她还是一个才长成的孩子。

璇玑躺在榻上,无法入睡,也不敢起身,怕吵醒她。

怔怔的望着窗外,天边一点点闪出亮光,黎明即将来临。可她的眼里,还是一片黑暗,漆黑无边。

很多时候,有种难言的复杂心情涌上心头,心情突然间跌入低谷般难过,像被人扼住了喉咙难以呼吸,又像是心脏被捏住了隐隐作痛,具体也描绘不清,自己就像个普通女娘一般的多愁善感。

也许在每个人心中,都有一段与生命同在的青春爱恋,一生难以磨灭。

也许他不再是他,也许他从来也不是他,可是于自己而言,他就是他,永远也不会变。

自己在心中,拥有过他,就够了。

一见林羡误终身,自己的心从此被填满,他人无法再来填补,也勿需他人来替代。

连和虎儿哈的最后那夜,也是旁生的枝节,也勿需再去考虑它的存在。

他,是自己一辈子的记忆,是自己三十多年间唯一爱过的人。

时光淡化了一些零零散散的龃龉,在岁月的滤镜中,那些回忆才会越来越美好。

明月长缺不长圆。

与君别,勿相思。

这日,四儿从外面匆匆回来,一见师傅,眼圈先红了:“师傅——“她带着哭腔低声喊道。

璇玑心中一惊,但面上不显,自己是他们的主心骨,任何时候都要稳住。

见师傅面不改色地盯着自己看,四儿也稳住了自己的情绪:“师父……桃娘、般弱、颜二他们,被巡防营抓了!“

“……怎么回事?”

这些年,依靠“红袖招”,和其他一些、以前滑国尚在时就在各处经营着的产业,比如车马店、浆洗店等,作为据点,把不少人撒了出去,在大梁的各阶层人物间进行渗透,包括官员家庭的渗透、甚至宫廷的渗透,虽然后者更难——收集各种情报,小心翼翼,偶尔也有失误,但从来没有出过大的差错。

因为自己和木士师都在金陵,所以大梁的谍报势力,已经初步行成了“网”,可以牵一发而动全身了;

而在其他国家的势力,还只是“点、线“,还没到“面”的铺排,但能铺出去的“点、线”,都是选得甚好,位置很重磅,这都亏了木士师在外的精心安排,否则光凭自己的筹划,万事难以落到实处。

“师傅,桃娘、般弱他们觉着大家都蛰伏了这么久了,还没有过一次有影响的大行动,一点存在感都没有,感到很憋屈,他们……就想趁着这个中秋,搞一次投毒,在金陵内外的几处重要水井……”

“胡闹!……算算日子,木士师何时回来?”

“木士师前往北燕,才走了一个月呢,回来最快,也还要两个月。”

两个月,黄花菜都要凉了。

“颜二怎么也跟着胡闹?”颜二是以前就安插在金陵的老间者了。

“颜二禁不住桃娘他们的撺掇……”

这颜二,把桃娘他们当子侄辈疼,心太软了。

她沉吟着,除了宫廷里的人是自己亲手安排,其余外围的人,都是木士师在管理,那些人,自己虽然也熟悉他们,但仅限于在花名册上,还从来没有见过面。

现在的问题是,他们被巡防营作为投毒者现抓,这种罪名都不需要再行取证和审判,可以直接就被进行处置,如果再深挖一下,很可能牵扯出更多的关系,那这些年的蛰伏就可能功亏一篑……

怪自己,总想着他们年纪还小,做事不容易,忽略了对他们严加管束!

总在撒网,却没有好好梳理、排查风险、防患于未然。

还从没有对他们杀鸡儆猴过。

才会在不经意间就可能铸下大错,而后悔莫及。

当然,如今最重要的就是把他们赶紧救出来,而且动静越小越好!

可是木士师不在,自己连个好好商量的人都没有。

四儿看着师傅枯坐了一夜后,脸色愈加苍白,心里暗暗怪责般弱他们,看着那么机灵,怎么这么沉不住气、不懂事呢?

“四儿,你过来,等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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