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第九十五章 寒蝉 (下)

当晚,夏江迈着轻快的步子,依约过来偏院。

临近院门时,却又迟疑了。

除了璇玑身体有恙,四儿几乎没有来找过自己;可午时她找到自己时,却说璇玑身体无恙,只是约他戊时相见。

这个异乎寻常的约定,让自己一个下午没有安生,连陪皇上下棋也心不在焉,无法集中精力。

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

进入厅堂,发现璇玑已经等着。

月光如水,照入窗棂,一切柔和得如牛乳一般。

窗下,棋盘就位,茶水袅袅,她似乎等了自己很久了。

受宠若惊。

两人你来我往杀了几盘。

不是第一次陪她下棋,今日的她却全无以往的凌厉之势,仿若执棋只是和他解个闷儿。

尽管她柔和、温婉,但他依然能感受到她骨子里的傲然之气,这是与生俱来的威势。

水开了,发出“突突”的声响,他眼睛一瞥,却没有看到四儿,遂欲起身去倒水。她道:“我来吧!”

她沏好茶,双手端给他。他伸手接过时,她的手指却和他的,触在了一起。她的寒凉,让他心下一抖,差点打翻了茶盅。

他抬眼看向她,她似无意地保持着姿势,他再伸手接,这回故意触上她的指,她没有退缩。

不是意外!他的心狂跳起来,这是怎么了?有什么大事?

两人相交八年,也有过偶尔的衣袂相接,她都立刻闪过,怕给到他一点点的念想。

他按下自己沸腾的心,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盯着她的眼睛。

“你……出什么事了?”

她不看他眼睛,只盯着他放下茶杯的手,骨节粗壮,刚劲有力……心中已盘算好了。

她上前一步,用双手覆住了他的右手,他似被烫了一般,本能地想要拂开,她却紧紧地包裹住他。

“你……有什么事直说就好……你我、无需如此……”

他的心中早已经百转千回,无数次想入非非过,但当真的实质性的欢喜到来时,他却紧张、害羞、迟疑……更多的,却是对她的心疼。

“璇玑……确实……有事相求!”她坦然承认。

次日向晚,天将黑未黑时,夏江骑马,璇玑身着黑衣,头戴黑巾,藏于他胸前,两人一骑,到了城南的一座荒芜的旧宅院。

院子里的石板路,茅草从各个缝隙里透出来,在刚升起来的月色下,微微摇曳,倒是透出几丝浪漫的生机。

四人跪在石板上,身姿笔直,一男三女。四儿双手持鞭,等在一旁。

璇玑面纱未摘,款款走到他们面前,用寒凉的手一一摸过他们的头顶,几人瑟缩着,却未敢躲开。

她缓缓出声道:“未得安排,私自行动,置自身于危险境地,置兄弟姐妹们于危险境地,你们哪里来的胆气!”

四人齐声道:“求公主执罚。”

“念是初犯,从宽处置,各人自刺胞膊一刀,以儆效尤。若是再有如此行径,必取尔等小命。”说着扔下一把极为锋利的匕首。

四人叩头谢恩。

只见其中年纪最小的年约十六七岁的姑娘,苍白着小脸,率先捡起匕首,右手刺啦一声割下衣袍,接着毫不迟疑,对着左膊狠狠一刀扎下,刹时鲜血迸出,她却眉头都不皱一下,只是脸色更白了而已。

待其余三人也一一自残之时,她已经单手包好自己的伤处,再上前去帮三人包扎,用的就是自己割下的衣袍。

回到夏府,璇玑皱眉问四儿:“她就是秦般弱?”

四儿点头应是。

“以后每隔一旬,带她进来两日,我要亲自教她。”

四儿猛抬首,继而轻轻应道,:“是!”

这次的棘手事件,算是顺利过了。巡防营的唐英不是好相与的,夏江应该用了手段。

他,对自己明明是有想法的,甚至是极度渴望——玲珑灌输和教给自己的关于男女间的那些事情,基本从没有错过,除非自己不想用——可是那晚,他除了拥抱了自己外,却没有接下来做任何事情,可是自己明明感觉到他心口处的剧跳、生理上的变化。

他明明很想,却并不去做;

他帮了自己,却并不图这方面的回报。

他是君子吗?很显然不是。

看来他是下定决心要对自己攻心,所以并不屑于做趁人之危的事情。

可是自己是没有心的。

不过,这回以后,屏隔在两人间的纱幕被彻底揭开了,夏江隔三岔五地,倒是愿意进来坐坐了,而不像以前,尤其是寒霜走后,他明明在院外,却期期艾艾地不进来。

他一旦来了,每次都盘桓许久,没有一个时辰不会走。

两人相敬如宾,犹是一对老友一般,喝茶、下棋,也会谈谈天气、美食、京城里的趣事儿,甚至一些隐秘的江湖风波……四儿,有时是般弱,会在一旁伺候他们。

她在让他慢慢了解自己,进入自己的领地。

自己时日无多,他若真有心,那就进来吧,只不要奢求太多。

从那以后,就算两人再偶有肌肤相触,也各自按下心中的想法,淡然处之,宛若真正的君子之交,却隐隐然是一场心境的博弈。

木士师回来后,璇玑跟他商量,不能一味地只顾蛰伏,也要寻机给梁国制造点麻烦了。

“如此,族人们也能感受到我们的存在,才不会散了心。何况,后面要让梁国和北燕他们狗咬狗,我们也是时候让孩子们练练手了。”

木士师点头言是。两人遂商量细节,在务必保证安全的前提下,每隔段时间,就给大梁、北燕、甚至大渝,惹上点事情做做。

璇玑他们搞的事情不大,涉及面不会广,就是比较恶心,让人如同吞了苍蝇般难受,吃不下吐不出,又不至于太伤筋动骨,引人怒而大动干戈。

这就导致各国间暗下互相猜忌,又还不至于反目,想要去抓把柄,留下的全是小到不能再小的蝇头细节,又似乎不值得穷究……

随后这一年多来,璇玑的身体越来越差,心疾愈加严重。

夏江和木士师都换请了好几个大夫,还是不见好转。

“姑娘忧思过重,宜宽心解忧,好好将养,方于身体有大益。否则,油尽灯枯,也离不远……”

请来的不同的大夫,说的话是类似的,看来自己还真是大限将近。

其时经过二十年的休养生息,北燕和大渝均早已缓过劲来,草场、畜牧、农耕、人口……尽皆平稳发展,井井有条。尤其是大渝,在摄政王拓跋翃的带领下,更是国强民壮。

当今大渝国主为拓跋摇摇,是先帝长子,摄政王拓跋翃侄子,虽然年纪尚青,但从小便被祖父、父亲悉心教导,心计、能力、魄力、手段……样样不缺;

而拓跋翃眼见登上大位机会渺茫,也就悉心辅助侄子,倒是殚精竭虑、君臣相得,是以大渝的势力如今在诸国中是最强的。

而大梁的运气虽没这么好,天灾、兵患了好几回,但毕竟拥有江南这块广袤又极为富庶的地方,边防尤其北境又很安定,各部诸臣工中也出现了一批能干的人,所以萧选这个皇帝当得还算安稳。

就是这两年,围绕着京城附近,偶尔就会发生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比如皇陵失火、突然某处监舍暴动、莫名小半个京城的人都拉了半月肚子,连皇宫内也不例外,又突然都痊愈了……

就好像有一只无形的手,翘着兰花指,不时地随意拨一拨风云……但你若费心去寻它,它又不动了,所有的痕迹都隐匿得无影无踪。

成平十年末,林无遗病危。

再次接到飞鸽传书,林羡带着林殊,顶着纷扬的鹅毛大雪,怀着急切又沉重的心情,紧急踏上归程。

尽管薛氏给夫君用尽好药,请遍良医,尽十二分心伺候,到了来年二月,林无遗还是药石无医了。

到了生命的最后时刻,林无遗显得分外平静。

上半辈子也曾激扬文字、也曾横刀立马,也曾风花雪月,也曾遭遇背叛……

到头来回归家庭,安做陶朱公,娶温婉能干的贤妻,养出类拔萃的爱子,保家人平安,护后继有人……

够也!纷纷扰扰一生,从来处来,往去处去,也许终于,可以回到那个之前想尽办法也回不去的“故乡”了吧,不再孤寂、不再迷惘……

幽梦还世乡,忽见故人,明月夜,短松冈,纵然相逢已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在林无遗临走前,林灿还是悄悄赶到了。

他和林羡一起,跪在林无遗榻前,痛彻心扉却无声地低泣。

林无遗终于心底再无憾。

他的目光最后吃力地扫过眼前的人,他的忠仆、他的亲人、他的后代、他的伴侣……

抬起的手一下子垂了下去。

按着规矩传统,林羡为父亲办完了丧事,过完了七数,又扶柩送灵归了晋安老家。

但他却不能如一般的孝子那般,为父亲守灵三年,甚至一年都不能。三月之后,皇帝下诏“夺情”,他就得拜别老母,还归北境了。

于他而言,十数年的边关生活,早已经深深地熟悉和爱上了那片土地,更自觉担上了守卫这方水土、守卫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百姓安危的责任。

国事与家事,已经融合在了一起,不能分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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