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雪霁

时光荏苒,白驹过隙。一翻一查之间,喧闹嘈杂的贞观十七年(643年)就只剩下一点尾巴尖了。方从故纸堆中抬头,摆在我眼前的就是国子监一年一度的期末考试(年考),虽然我常年蝉联倒数第一,已经习惯了垫底,但每每考试之前,总还抱有一点憧憬——万一今年时来运转、咸鱼翻身、扬眉吐气呢?想想就有点小激动。于是把那些档案一丢,投入到年度复习大军当中,有道是“临阵磨枪,不快也光”嘛!

很快,这学期的最后一天就到了。在这一天,我们领回考卷,再听完夫子们多年来一字不变的年终训诫,我的大三生活就可以划上句号了——当然,我依旧是倒数第一,成绩相当稳定。

同学们都迅速跑回寝室,拿上早早就已收拾好的行李,高高兴兴回家过年去了。只有我依旧在教室里磨蹭,因为我“已婚”,而且是皇帝的妾室,如果离开学校,就要回到宫里去。前两年我都是直接回宫过年。但是,在去年宫内举办的除夕晚宴上,虽然在杨姐姐的有心安排下,我跟李治夫妇那桌隔得好远,但还是没能止住全场人在我和李治两边来回打量的目光,这些眼神中,有好奇、有关心、有玩笑、但更多的是怜悯——虽然她们没有恶意,但我就是难受。我心中想着一条条不回去的理由,但一条条都被否决——年关难过呀!

想着想着,教室里就只剩下我一个人了!我正打算回寝室继续琢磨,人还没动,就又进来一个人,直接在我身旁落座,目视前方,轻轻地说:“媚娘,我来接你了!”——原来是李治呀!课堂里看见他,这可真是少见呐!

李治虽然转学过来两个月了,但只在刚过来国子监时听了三天课,然后就回专供太子读书的崇贤馆去了。他回去后,我身旁的座位一直空着,他的学籍也留着,甚至他的寝室都给他留着。这间寝室,“杨九哥”同学却会经常来,他经常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匆匆而来,在天未亮的时候又急急离开,赶回宫中旁听朝会。

我为什么会知道的这么清楚?——因为我就住在他隔壁,他每次来,都是好大的阵仗,再怎么轻手轻脚,那么多人摆在那,动静也小不到哪去!耳朵不聋都会知道他来。我真不明白,为什么国子监不给太子爷独拨一院?想当初,我刚进来时就享受了一人独居一院的待遇,堂堂太子爷,竟然如此委屈和人同挤一院,他也不觉得掉价?可就苦了我啦——整个国子监受到太子爷叨扰的人就我这么一个倒霉蛋。更让我伤心的是,太子爷半夜会做噩梦,夜半时分旁边那屋就又有一阵兵荒马乱,害得我半夜也跟着惊醒——我到底做错了什么?要跟着受这份罪?

最让我无语的是昨天晚上,他竟然没有半夜惊醒,而我却在知道他来了之后,夜半时,也就是他往常噩梦时分醒来,然后一直等着隔壁的动静,等了好久,竟然悄无声息——还让不让人睡了?我一气之下,披上衣服起床看个究竟,然后一打开门,滚进来一个棉球,把我吓一跳,借着屋内的烛火一看,竟然是太子爷——我气不打一处来,你好好的房间不窝着,裹个棉被蹲在我房门前装鬼是几个意思?

他伸出头,低声说:“我又梦见明达了,她的血喷在我脸上,暖暖的,凉凉的……”

那一刻,忽然间心软,指着屋里平常看书时倚靠的一张小小的美人榻说:“要么在那里将就一下,要么回你那屋去,我明天还要早起。”话音才落,这个棉球就滚到榻上老实窝着了!

我叹了一口气,缩回自己的小被窝继续补眠,一夜好梦,竟然不知道他何时离开的。

他刚说什么?——来接我?难道是昨晚月色太美,我太温柔,让他产生错觉了?我什么时候说我要回去了?我什么时候说让他来接了?

我冷漠地回他一句:“区区五品才人!岂敢劳烦太子爷的大驾?”

他柔声道:“正好顺路,不劳烦!”

我说:“顺什么路?我没打算回去!”

他忽然立起,把旁边的书桌踢翻,大声质问我:“怎么?勾栏瓦舍就那么好?过年你都要去那里鬼混?”

我转头盯着他,打算凶回去,但一开口,卡词了——他刚说什么?勾栏瓦舍?那是什么东西?好半天我才转过弯来?问他:“什么勾栏瓦舍?你在说什么?太子爷好文采呀!说的话我都听不懂了!你就不能简单点?直白点?”

他说:“好,那我就直说。前年春天的一个旬休日,我不容易央了父皇答应我出宫,便来找你,亲眼看着你跟着一群人到了西市,进了贩卖昆仑奴集市旁的院子,太阳下山了,你都没有出来,好不快活?”

“前年”?“西市”?“昆仑奴集市”?——这一连串词勾起了我一个不太美好的回忆,实在是那真是一个让人“印象深刻”的地方。

我问他:“是不是旁边还有一个满是骆驼的客栈?”

他点点头,还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哼!”

我说:“那里的气味有多难闻?你还记得吗?”

他冷笑:“那么难闻的地方,你能在那里住上不知几天几夜,而且一去再去,所以才令我更加‘钦佩’!”

我说:“我可当不起你的夸奖,我进门之后,直接从后门溜走了,以后再未去过!”

他愣住:“你撒谎,酒楼的伙计认出你是常客,他跟我说你经常来,还说你在那里面有好几个相好,你为他们与一些高门贵妇争风吃醋,一掷千金!你在那场子里名气很大,周围的人都认识你!”

我说:“前年除了回宫,我只出过一回国子监,也就是那回去的西市。那次是因为国子监的马球队难得赢了回球,同窗都说是我组织得当之功,所以硬拉着我去西市庆祝——那时有人起哄,说要去品尝西域美酒,欣赏西域歌舞。人群中有一个生面孔说西市新开了一家,他去过,特别好,领着我们去,然后我们一进门就被那里浓烈的气味给熏吐了,慌不择路,全从后门跑了,后来另外寻了酒楼买了些酒菜到郊外去了!你爱信不信!”

我看着李治,等他开口驳斥,可他低着头不说话,于是我继续说:“后来在喝酒的时候,我们想声讨调笑那个领路的同学,却发现他不见了,问了一圈,我们中竟然没有人认识他,都说以前没见过。”接着,我话锋一转:“就算我鼻子有问题,但你觉得这长安城中有哪些高门贵妇会如此别具一格,喜好此等‘气~氛~’?”——我将“气氛”二字拉长了音调。

良久,李治抬起头来,对于我刚才说的话,他没说信,也没说不信。他只是看着我,又问道:“大前年,你为什么要选择去弘文馆读书?为什么不出家?”

这回到我冷笑了:“太子爷难道忘了?五年前我就想出家,你当时百般阻挠,托您的福,我没走成,现在你这是唱哪出呀?”

他急急说道:“你出宫两年就能嫁人,五年前我还小,还没到娶亲的时候。但如果你两年前出家,就正好我能娶亲了!”

他的话我立时就听懂了——可我情愿没听懂!尴尬!无尽的尴尬!我们俩红着脸对视良久,最后双双移开眼神。

最后,我叹了一口气,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对他说:“今天太晚了,我东西都没收拾。你先回去吧!不用等我,我明天自会回去的!”

他点点头,却没有走,留宿国子监。那一夜,他没有做噩梦,可我却辗转难眠。第二天一早,我与他同乘一辆马车回宫。回去的路上,我对他说:“我想今年出家,你可会助我?”

他点点头,面露欣喜之色。

我继续说:“大前年,陛下许诺我就读弘文馆,而最后你留在弘文馆,可是我却进了国子监。然后我们便长久难得见上一面。”我顿了顿,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另起话题说道:“我母亲是父亲的继室,父亲过世后,我两位异母兄长将我们母女四人赶回了娘家;你亲外祖母也是继室,在你外公过世后,你外祖母和你的母亲、舅舅也被赶回了娘家。这些,你可知道”

他沉默不语。我接着说道:“继室乃是正妻,尚且如此,何况是妾室?你亲姑奶奶同安公主,生平未育有子女,在她驸马过世后,却也将驸马的妾室及其所生之子赶出了家门。”

他继续沉默。我叹了一口气,才继续说:“我们相识一场,你不会忍心看我为继室,甚至是妾室吧?”

他仍旧沉默。我也没再开口。当马车进入宫门之时,他抬起头,红着眼睛说:“媚娘放心,这回,你一定能出宫,你必当觅得良缘!”

我点点头,赶紧把目光移开,看向窗外。定了定心神之后,开口玩笑道:“如若‘良缘’不从,太子爷可会助我?”

他也轻笑出声,说:“当然,谁敢不从就打晕他直接拖入洞房!”

我说:“这不太好吧!”

他说:“也对,咱们是斯文人,不能这么暴力。所以我还是让父皇下一道赐婚圣旨,不从就诛他全族!”

我心说:“好血腥!更暴力!”嘴上却说:“太子爷好气魄!”

然后,我们就接着谈笑,甚至说到了在我出家之时,就直接给我一道赐婚圣旨,驸马的名字和落款时间空着,盖好印信,看上谁就直接把名字写上,免得来回折腾……雪霁风温,霜消日暖,一切看着是那么的美好,但世事总是不如人所愿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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