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飞兔走,跳丸日月。不知不觉间,时间就来到了贞观十八年(644年)的九月,国子监又可以放假了,为期一个月,称为“授衣假”。
《诗豳风七月》有云:“七月流火,九月授衣。” 民间开始制备寒衣,官家也会在此时分发冬衣。我一直觉得国子监在这个时候给学生放假,不是为了让学生回家帮忙制作衣服,而是为了让学生穿上新发的校服回去炫耀——毕竟英雄如项羽都曾说过:“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
我在国子监度过了三个授衣假,却不曾享受过“衣锦还家”的荣耀。说来也奇怪,陛下并不限制我出行,但却不许我回家,也不许我家人同我见面,并且特别说明:“违令者斩!”于是我和家人虽同在长安城,却不曾见过面,有一回远远看见家中的轿子,管家在认出我之后,慌忙命人后撤,飞也似的逃出我的视线,我那已抬起准备打招呼的手臂只好挥舞了一个寂寞!
弘文馆“凡课试举送,如国子监”,自然九月时也授衣,也放假,但我估计这个九月比较难过,因为我只能留在宫中,而且是留在皇帝的眼皮底下——我已经这样过了三个月了,好难受。
这三个月间,弘文馆跟国子监一样,每逢十天便有一个休息日,称为“旬日”,但这个休息日不能睡懒觉,不能到处闲逛,得跟着李治“陪王伴驾”。若是批阅奏折,陛下在前面坐着,我和李治一左一右在后面站着;若是到花园游玩,陛下在前面走着,我跟李治一左一右在后面跟着。那情景跟道观里的泥塑有异曲同工之妙——陛下是神仙,我俩是他座下的金童玉女——这令人捉急的审美,难怪他们老李家会追认“老子”为李姓始祖,这位老祖不就被道教尊为“太上老君”本君嘛!
在帝寝区住了三个月,我发现我是这里最年轻漂亮的女人,没有之一。我可一点都没有自夸,因为这里大部分都是太监,宫女虽也有,但最年轻的也有四十岁了,而且从轮廓可以看出,年轻的时候,长相也不出众——我在这里面,绝对是一枝花!
我猜测,之所以会如此安排,是因为这“帝寝区”毕竟还有男人进出,甚至是长期居住。比如陛下老爹李渊在位时,他的儿子中好多已成人,但仍被李渊安排在了帝寝区居住。当时老二李世民住在“承乾殿”——李治他大哥李承乾就出生在此殿,因此被取名为“承乾”;老四李元吉就被安排住进了“武德殿”;老大李建成是太子,当然住在东宫,但也能自由进出“帝寝区”。于是从那时起,为了血脉不被混淆,所以能够在这里侍候的宫女长相就有一个最起码的要求——绝对不会被皇帝看上!
我看了一下皇帝身边的侍女,觉得他完美地继承了他老爹的传统,于是我在他身后甚是显眼,无怪乎进“帝寝区的两仪殿”商议国事的朝中重臣在初次见到我时,无一例外都露出了“眼前一亮”的神情。不过,很快我就笑不出来了,因为那时我忽然想到,我在此区域如此抢眼,偶尔进来的大臣都能一眼看出不同来,天天生活在这里的陛下岂能察觉不到?所以自然而然可以得出如下结论:陛下在第一眼看到我时,我的“马甲”就掉了,所以,数年前他选择我做为李治的“陪读”(挨打)宫女,不是偶然的——真的是阴险至极!
这三个月间,我的游戏进度条进展缓慢——李治从未跨过那条分界线。我也努力过,我甚至当着一院子陛下耳目的面,乘李治不注意,一巴掌拍在他的头上,希望他下意识来追打我,但最后他只是站在分界线旁,看着我,露出无奈却又温暖的笑容……于是我便不忍心再逼他了,说实在的,我觉得陛下这样做好残忍,人都是弱点的,李治不愿意面对,陛下为什么非要逼他?谁没有个怕的东西呀?怕神、怕鬼、怕小虫,怕风、怕雨、怕打雷……这个世界有那么多人,怕那么多东西,可大家不一样活得好好的吗?我一直觉得,不是所有的弱点都需要纠正,不是所有的困难都必须克服——如果人人都完美了,那我们不就都是神了,那神仙还有什么优越性可言?我们还有什么必要去敬神崇拜神?所以,我们的不完美,才是神所期盼的……我觉得自己这一番见解挺有道理的,可陛下不这么看,他老大,他不跟你讲理,我辈小人物能怎么办,不就只能这么耗着呗!
这三个月间,我跟李治每天相处的时间是自我俩相识以来最多的,但交谈时间却还不如以前多——我在弘文馆,他在崇贤馆,于是上课期间便只能是早晨出门前,在分界线前互道早安,晚上放学回去后,他一般都已经陪侍在陛下身边,我们互相点个头,就算打过招呼了!
放假第一天上午,李治央得陛下同意,让我陪他到长孙皇后生前所居的“立政殿”去走走,在那里,他屏退众人,于是我们两人有了三个月以来,第一次单独聊天的机会!
那天,他求我帮他调查李承乾谋反一事——他不相信他大哥会谋反,他觉得一定有人栽赃陷害。我一听,顿时吓一跳,他这脑洞开得太大了,我之前也只是怀疑太子谋反的动机有问题,但他却是从根子上就不认同太子谋反一案,想把整个案子都推翻——比我还狠!
我当时偏着脑袋回忆了一下,调查“太子谋反一案”并定案的是哪些人?——司徒长孙无忌、司空房玄龄、特进萧瑀、兵部尚书李勣、大理卿孙伏伽、中书侍郎岑文本、御史大夫马周、谏议大夫褚遂良。这些名字意味着什么?他们加在一起就是大唐的朝廷!李治让我查这个,是想让我跟整个大唐朝廷对抗吗?——虽然在很多年以后,江湖人称我是“整个大唐都无法匹敌的女人”,可在贞观十八年(644年)的九月,我只是一个弱小、可怜、无助的小小五品才人,所以当时听到李治的请求后,我觉得他疯了!
李治说,他不相信大哥会谋反,他也不相信四哥要杀他,更不相信四哥是害死明达的凶手。他说在明达过世后,他每天都做噩梦,梦到明达在梦里怪他,怪九哥不给她报仇……他说只有调查出事情的真相,他才能面对明达的一切,那时,父皇自会放你出宫!
我摇摇头,说道:“那时我还有命在吗?”——我胆小,我怕死,与其横着出去,不如在宫中苟着!所以我果断拒绝!
李治当即跪地发誓,只要他还在一天,绝对保我性命无忧!并且他有理有据地说,如果事情真相不调查清楚,他很有可能会步其大哥的后尘,因此即使从理智客观的角度来分析,他的决心和承诺也是绝对可靠的。
我点点头,答应了。不过我之所以答应,不是因为他的誓言。在杨姐姐这个长安城有名的“神算”多年忽悠之下,我基本不怎么相信神鬼之说了!但李治有一点说得对,如果真的是另有黑幕,那李治难免会成为下一个目标,经过李治和他爹这些年的骚操作之后,在世人眼中,我跟李治就是拴在一根绳上的蚂蚱,他若倒了霉,我铁定遭殃!
这种事当然不能当着陛下的面商量,所以既然已经接下这活了,当然要抓紧时间交流情报。于是我点头之后,立即问李治:“你有什么线索吗?”——他摇头!
我又问:“你有什么调查方向吗?”——他又摇头!
我接着问:“你有怀疑的人吗?”——他接着摇头!
我深吸一口气,问他:“你让我怎么查?”
他还是摇头,可怜兮兮地说:“不知道!”接着,他又说:“你之前不是查过案子吗?你还开了一家店,应该有经验的!你能不能想想办法?”
我闻言,眼前一亮——狄仁杰、娄师德,但马上又想到,这事不能牵扯他们进来,万一真出了事,李治能保住我,却未必能同时保住他俩!仔细说来,我们止争斋之前还真办过一起大案,但开办以来也就只接到这么一件刑事案件:一个凶杀案。因为这是斋里有史以来第一次接这么重大的案子,我自然非常上心,所以全程跟着,因此对于整个查案流程算是有了一个大概的了解。我记得,当时案子是从“谁得利,谁就是嫌疑人”开始调查的。那么李承乾被废,谁得利呢?
要知道谁得利,就要先知道此“利”为何“利”?——太子被废,最大的利应该就是:太子之位。那么继任太子的人嫌疑最大,但这样一来,明面上,四皇子李泰嫌疑最大,实际上,李治才是最可疑的那个人。但如若是李治,他没必要多此一举让我来查这件事,毕竟他如果不提,我根本不可能会怀疑太子谋反一事的真伪,而且我这调查结果根本不能对外公布,只能是天知、地知、他知、我知的事情,只要脑子没进水,他就不会唱“贼喊捉贼”这出戏,所以完全可以排除李治。而四皇子李泰,经过我之前对魏征一事的研究,我立马可以得出结论,稍微对时局有些许了解的人,都知道太子被废,陛下不会选他,再加上对于他的综合实力的分析,他没有能力挑起这样一场阴谋,于是他也可以排除在外。
在分析李泰有没有制造这场阴谋的能力时,我想到另一件事,假设李承乾谋反一事是假,那当时“大唐最强调查团”的调查报告为什么说他谋反?——调查团的成员位高权重,谁能拉拢?谁能收买?而且他们平时并不和睦,他们跟老冤家串联在一起,做这样一件事,图个啥?他们都到了这样的位置了,还能往上走多远?有必要冒这样的风险吗?我把自己的疑惑说给李治听,最后,我忍不住问他:“是不是你想多了?调查团没必要合起伙来诬陷你大哥呀?”
李治闻言与我对视良久,忽然脑中灵光一现,我俩同时开口,无声地说:“陛下!”——如果导演这场戏的人是陛下,那么一切都能解释通了!但这可能吗?如果可能,动机是什么?……那一刻,我觉得,也许我跟李治都疯了!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