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崔姐姐是那个传说的时候,已经是多年之后的事了。知道后,我立刻化身为“十万个为什么”,向崔姐姐提出了一连串的问题——年少时听到这个故事的时候,不论如何神奇,都觉得是合理的,因为那毕竟是传说中的人物嘛!有主角光环很正常。但当你发现故事的主人公在你身旁朝夕相伴的时候,那种光环忽然之间淡去,就很容易将注视力转移至种种不合理之处——这或许与“网友见面”类似,见光死。
我最先想到要问的是:“崔姐姐,你当时有没有想到,如果万一输了怎么办?”——大庭广众之下,输了多没面子!如果是我,我就不会去,我怕输,怕丢人……
崔姐姐说,她当时没想过,那时心里憋了一股气,一心只想要讨个公道,总觉得若是不去问个究竟,这辈子白走了这一遭。
我感叹道:“国子监学生两千多人,外加当世鸿儒夫子,你以一敌近三千人,太厉害了!”
崔姐姐说:“你想什么呢?三千人?你当我是神呐!”
我毫不犹豫反驳道:“不是‘当’,你根本就是‘神人’!就算当年人没有现在这么多,两千总有吧,我再说少点,只有一千,以一当千,哪不是神人呐!你就别谦虚了,谦虚过度等于骄傲!做人要虚心,不能太骄傲!”我虽然嘴上让她不要骄傲,心里却得意得快飞起来了。这么牛掰的人是我姐,我跟她在一个院子生活了十来年,别人该有多羡慕呀?我该怎么让大家都知道呢?这可以让我神气很多年,很多很多年,很多很多很多年……
崔姐姐白了我一眼,问:“你当我是傻的?我是去讨公道的,以一敌千,不但会输,而且会输得死惨,一点赢面都没有的事,我还跑上门去,难道是为了让他们踩着我的脸向世人证明‘不让女子入学’有多正确吗?”
我心想,对呀!不但要赢,而且要赢得漂亮,那才有效果!
崔姐姐接着说:“我只是不怕输,不是不想赢!所以去之前,我当然会分析评估输赢的慨率!你猜我当时估计赢面是多少?”
我心想,百分之一,但觉得如实说,崔姐姐会很没面子,于是我加了点水份,笑眯了眼说:“百分之十!”崔姐姐摇了摇头。
我又加倍:“百分之二十!”她仍摇头。
我一咬牙:“百分之五十,输赢对半开。”心想不能如若她再摇头,那就是最初就报高了,那我就降为最初报价的一半,即:百分之五。
崔姐姐没有摇头,而是直接说:“八成!”
我无语,因为我实在接受不能。以一敌千,赢面八成?姐,你是不是太……做人要谦虚呀!
崔姐姐看着我的表情笑了笑,接着说:“国子监当年确实也跟如今一样,是两千多人,不足三千。但能与我对阵的,不足百人!”
我不想说话——就算你是我偶像,就算你是我姐,就算我这人一贯帮亲不帮理,但这话实在是吹得太过了,你这话让我怎么接?
崔姐姐看着我憋闷的神情,笑弯了腰,问:“你在国子监读书时,可是开了一家‘止争斋’?”我点点头,心想,这哪跟哪呀?想转移话题?你也知道吹过头了吧!好,我绝对配合,不拆台。
崔姐姐说:“你当初开‘止争斋’时,可有发现我大唐衙门缺少律学人才?”我继续点头。她又说:“这事不是你入学后才开始的,在当年,甚至在大唐建国之前,这一现象就已经存在了……”听到崔姐姐说了很长一段话之后,我终于明白了为何是不足百人!
当时的人都追捧经学,毕竟“古圣先哲”们都说那是“济世治国”之学——听起来就高大上。而律学学习时间长,而且适用性极窄,最重要的是,入仕之后,律学所用之职皆为“浊官”,为世人所鄙!
“清官”和“浊官”,是南北朝时期由于门阀制度影响下形成对官职的分类方式。这里的“清官”指的并不是为官公正廉明,“浊官”也并非庸庸碌碌之辈。这里的“清”可以理解为清闲,“浊”则可以理解为工作繁忙。“清官”是专门为门阀士族保留的官职。如士族入门的阶梯的秘书、著作郎,以及黄门待郎、宰辅中的文职等等,用现在的话说就是“事少钱多”。高门子弟只当清官,不当浊官。有的浊官品级比清官高,权力大,士族也决不愿当,因为这有失他们的士族身份。所以,也就不难理解,律学在遭遇“就业难”之前,先要面对“招生难”。而且进入国子监之后,律学专业的学生一年可以有一次机会参加经学考试,考试合格允许转换专业,于是我当年就发现很多律学专业的学生都是拿律学作为跳板,拼命往经学专业挤,律学学问非常差。而夫子那边,基本是律学专业的学生毕业留校任教,也不是择优选任,多数是靠门荫,而这些人家,往往都喜“清”恶“浊”,所以这些夫子不仅没有实践经验,而且学术功底也不容乐观——我当年开办“止争斋”时面临的“招工难”,正是这一现象的缩影。
崔姐姐当年堵着门,问的是:“女子入学可是有违唐律?”——巧妙地将论战双方的观点限定在“律学”范围之内,为自己的获胜争取到了最大的可能。难怪她说“八成”,我觉得说个“九成”都没什么问题——我崔姐就是谦虚,真不愧是我偶像!
这样一来,我便产生了一个新的疑问,那就是:“为什么要去国子监?”——故事中说,崔传说是因为遇到了律学问题需要到国子监去求学解惑的,但实际上她一个人就足以匹敌整个国子监的律学系统,那国子监还有什么可以教给她的?何必要多此一举呢?
她说:“确实是那么对外宣称的,但实际上,到国子监不是为了求学解惑,而是为了求一个进身阶梯,求得一个发言权……”她这段话比之先前更冗长了。
原来,崔姐姐那时,跟我一样,在外面开了点小生意赚零花钱——我们果然是一家人。我们当时都是靠的衙门挣钱。不过,我开的“止争斋”为衙门排忧解难,而她则是从事“讼师”业务,也就相当于现在的“律师”,她的客户群则是广大的人民群众。
她那年还小,但是因为女讼师比较少,有多么“少”呢?偌大的长安城就她这一个。所以虽然她那时年纪尚小,但长安城中的女子,在遇到诉讼问题时,都喜欢找她。为什么呢?因为长安城中的女子,一般不会上衙门——我这话好像有点语病,正确的说话是:是个人都不喜欢上衙门,不论男女,不论古今——但若上了衙门,一般都是家庭纠纷,关于婚姻存续与否、关于子女抚养、关于财产继承……于是,在被男子伤了心的女人们,都愿意找一个同样身为女子的讼师来求助,哪怕她还是一个孩子!——再说了,我崔姐姐以前,那嘴皮子特别利索,特会忽悠,不过在宫里那些年我没见过,据说是因为之前被家里给关了多年给关傻了,后来出了宫几年后,又活过来,多年后我见识过一回,太可怕了,不过,那都是后话了!
崔姐姐说,那两年,她看过无数的“伤心人”,她们中,很多人的孩子都比我崔姐年龄大,但她们却在崔姐姐面前哭得像个孩子一样,那么脆弱,那么无助……
崔姐姐说,那些人中,很多人都一辈子认认真真,勤勤恳恳,像她们的母亲、外婆、曾外婆那样,生儿育女,相夫教子,劳苦一生,但是,当遇到突如其来的变故之后,她们一生的努力就像个笑话。她们有的在丈夫的离世,只因为当家人不是自己的儿子,便被赶出了家门,生活无着。有些人甚至是被她的丈夫欺凌,而那个号称养家的丈夫在外花天酒地,从未挣过一文钱,回来只知道对她拳打脚踢,在觅得新欢之后,侵吞她的嫁妆,把她扫地出门……
崔姐姐说,她们并没有做错什么,她们为什么要遭受这些?她觉得不公平,于是便天天想,这是为什么?她用她有限的小脑瓜想呀想,终于被她想出了一种可能:制度出了问题!
崔姐姐说,那时她是这么想的:如果是局部的个别的问题,那应该是人的错,这些问题可以靠德化来改正;但如果是普遍的常见的问题,那就应该是制度出了错,得改制度。
她当时觉得自己分析总结的挺有道理的,她跟杨姐姐说了自己的想法之后,得到了杨姐姐的认同——我心想,杨姐姐,怎么哪哪都有你?话说回来,崔姐姐这话,当时我虽然也不知道她正确与否,但听着觉得挺高大上的,于是便记在了心里,后来时时拿出来装逼,还挺能糊弄人的。只不过,后来,我掌权了,记得这话就不太好了——因为记得了,我便会在遇到问题时,拿出这句话来进行评判,这是个别的还是普遍的问题呢?如果发现是普遍性的问题时,就会去想哪个制度有毛病,拿出来修修,而修制度,会损害“既得利益体”的利益,那可比用德化“修理人”要难得多。多年的工作经验告诉我,骂人、打人、杀人甚至灭族,都比“修制度”要容易的多,但是,你知道了,却不去做,总是心里硌得慌,于是无形中,我的工作量多了很多,累死我了——崔姐姐误我呀!
崔姐姐跟杨姐姐两个人凑一块琢磨了许久,觉得修改律法最能解决问题。而要修律,便要入仕,于是便想像她的兄弟们一样从国子监进阶,只可惜在国子监大门口就给卡住了。
说到这,我又想起了一个问题,怎么国子监就任她堵门?我听政这么久,太知道这些老狐狸了,他们的损招可多了,比如:他们可以从后门溜走,当作不知道这件事,晾着你。再比如:找几个无赖来闹场,他们再来个英雄救美,让你感恩戴德……花招多了去了,怎么那么老实让崔姐姐给堵在门口,还下场当了炮灰?——这太不合理了!
崔姐姐看向杨姐姐,说:“这些都是杨姐姐安排的,我也不知情!”——我心想,杨姐姐,怎么又有你?
杨姐姐耸了耸肩,说:“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我就是进宫看了看表姨,然后把这些事跟她聊了聊!几天后她给了我一个日子,让崔妹妹选这一天上国子监,说那天吉利!”
杨姐姐的表姨?谁呀!——哦!长孙皇后!
杨姐姐说:“我只听说,那个日子,是她跟同安大长公主(太宗李二的嫡亲姑姑,大唐当时最尊贵,辈分最高的公主)一起商议得出的。在这个日子之前的几天,长孙皇后恰巧建议陛下带近臣们去打猎,没有十天半月回不来,京城长孙皇后最大。而同安大长公主在前一天,恰巧找了京城顶级贵妇们开了一个茶话会。而当天,在长安的各位公主们邀请各高官重臣家的嫡女们出游,恰巧都途经国子监,遇上此事,顺便给鼓掌助威。那天,恰巧……”——总之,都是“恰巧”!真是好巧呀!怎么就那么巧呀!……
崔姐姐说:“只可惜,最后还是没能成,所以,媚娘,我们一起努力吧!”
什么?一起努力?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就听个故事而已,怎么还听出个工作任务来啦?而且这一听就是个“费力不讨好的差事”。做得好没人夸,没成,苦果自尝。崔姐姐不就是最佳例子吗?好好的崔家嫡女,被退了亲,在家族祠堂关了四年,然后被打包送进宫嫁给一老头——崔姐姐,你这么做,图啥?
崔姐姐说:“只求不枉人世间走一遭!”
后来,李治登基,重修唐律,那时我还不是皇后,但我们找到了当初“崔姐姐单挑国子监的那套巧遇之人”,大家联手把崔姐姐塞进了编修队伍。那次修律,她在户婚律中塞了不少私货——她进宫十来年,手不释卷,把各朝各代的户婚制度都进行了仔细研究,琢磨出了这套修改方案,虽然是大面积修改,但变动幅度很小,让人觉察不出来,所以我们的修改计划进行得很顺利。甚至几年之后,我都觉得好像一点变化都没有。虽然看不出变化,但在我当权之后,我仍会不断采纳崔姐姐的意见,打着各式各样的补丁——即使我依然看不出有什么用……
很多年后,有人在江南叛我,但是应者寥寥,听说,好像是打出的反叛标语中的“牝鸡司晨”一词将江南一地的当家主母都惹恼了,据说那时,她们在家产分配等方方面面都有较大的话语权,反叛者筹钱粮很是困难,于是人心散了,叛乱很快就被平息了下去,水花都没起一个。那场叛乱本身,还没有他们当初发的一篇《檄文》名气大。我至今都记得这篇文章最后一句话,它甚得我心:“试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谁家之天下!”——谁家天下?我不知,我只知道,那前前后后的几十年,被后世很多人称为“女人天下”,而我,女皇武则天,就是那个时代的封面人物。
太宗常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我觉得,古往今来,出了那么多杰出的政治女性,却只出了我这一个女皇,并不是因为我比她们优秀,只是因为承吾舟之水,水位比其他时代要高,所以,她人之舟止步于后位,而我,却能登极。
“一起努力吧!”
“好的!”
不论成败!
不枉人世间走一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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