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霸道至极的毒

周无尘来到一处东西向的分叉路口,意识到自己的人生也正在面临着一项终极抉择。

往东,他便去找霍恩戎;往西,他便奔赴专为自己设计的那方陷阱里。

其实左右都不过是想要他命的,怎么死也都算是死在霍恩戎手里,可见一面再死,和最后一面都见不到就死还是不大一样的。

周无尘抬手在身前握了握,手指是很细长的,骨节也分明,伸直了并在一起伸出去是美的,可惜微微蜷起一握的时候就显得有些冷硬了。然而还是很有力量的。

他简直有些佩服自己的力量了,再难再险还是硬闯回来了。

要是没受伤,这世上还有什么能拦得住他?

那些戏本子里爱唱强取豪夺,但凡是两个人,一个对另一个有情意,是否两情相悦并不打紧,咬咬牙一发狠什么霸王硬上弓、生米煮成熟饭的故事都能发展出来。

他何不能对霍恩戎也采取这样的措施呢?

霍恩戎再高大,腔子里也是柔软的,就像撬开了蚌壳总不会再吃闭门羹,蚌肉险伶伶的暴露出来,是想合都合不上了。

他现在就可以东行闯进宫里,像掰开蚌壳那样掰开霍恩戎的腿,像触碰蚌肉那样抚摸霍恩戎的身体。他有通天的神通,并且马上就可以飞升了,届时整个天下都是他的,还有什么是得不到的?

或者就像柳吴歌说的那样,不拘于一个霍恩戎,他要是喜欢霍恩戎的模样和脾气,天大地大哪儿找不着一个相似的?就算一个不够像,那就两个、三个……加起来也像了。

再者说,一个大男人心里总装着小情小爱又有什么滋味?他早该放眼天下了,天下的苦难救不过来,就不救了——这是神佛的事,吃人间香火救人间苦厄,漫天的他们吃了这么多年都没救完,他一个又怎么可能救得过来呢?

不错,天下除了苦难还有别的,权势、名利、光宗耀祖、出人头地,他明明应该奔着这些去,世上任何大好男儿都应该奔着这些去,否则就是没出息、没骨气,要被人戳着脊梁骨骂脓包、骂废物的……

可那些玩意儿还用得着他专门绞尽脑汁地去“奔”吗?那些还真能算得上是什么好东西吗?

就算是,他现在不是已经应有尽有了吗?士为知己者死,霍恩戎就是他的智伯瑶,没有霍恩戎他绝对不会有今天。

霍恩戎对不起谁,都不能说对不起他周无尘。他想要的,霍恩戎统统一股脑给他搬过来,他不敢想的,霍恩戎也是一概能给就给。

再说什么认错了人、找了个替身,周无尘也不敢赌着气硬说那些年霍恩戎替他用得心、着得急都是假的。

他莫名其妙得了怪病,忘起事情来忘得荒唐,有时候单是忘记自己刚刚做过什么,有时候一个晃眼竟把人事常识都忘了,好像一个被摄去魂魄的空壳,把手直接伸进烈火里烘烤的情况都有发生……

后来不知是使了何种方法,他一受伤,霍恩戎那边就有感应。

皮肉小伤霍恩戎一开始是不理的,理也不怎么真正管他。因为他病的日子正好和霍恩戎渡天劫的时候冲撞上,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九天雷劫持续不断的携带着浩荡声势劈砸下来,渡过了今天这一遭还有明天,明天来了又有后天,后天结束了刚想放下防备它又在正松懈的时候卷土重来……总之,它像是势必要劈死霍恩戎似的,脸面和规矩全然都不顾了。

霍恩戎实在没了办法,又被雷劫耗得精神不济总是被迫沉睡修复神识,长久的闭关就成了唯一的选择。

他在外面把自己折腾得半死不活,害得霍恩戎在里面一次次的分心,终于有一回闭关出了差错,霍恩戎遭到反噬还差点被幽冥魔气钻了空子。

然而就在那般勉力对抗的时候,一听说东海医仙有了踪迹,霍恩戎还是愿意不辞辛苦地豁出脸面去一趟趟的为他求医问药。

医仙的脾气古怪,越是身份尊贵的人到了东海越得不到好脸色。随侍在霍恩戎左右的晏鱼儿有次回来还红着眼眶恶狠狠剜了周无尘一眼,问她细说怎么都不肯答应,只是话里话外流露出一些怪罪他的意思。

关于那段日子的事迹周无尘都记不大清了,但至今感念着霍恩戎为了他应该是很低声下气的去求过人。

所以这次被吩咐去给柳吴歌寻找药引的时候周无尘还挺高兴,因为当年他病的时候霍恩戎对他是独一份的好,如今情形变了,霍恩戎要去对别人好了,可还是没好到他那“独一份”的程度上。

他的命是霍恩戎救的,是霍恩戎养起来的,也是霍恩戎遮风挡雨一手保护的。

他不能光看眼前霍恩戎的坏,就把那一百多年的恩情都抹平了,没有这样做人的道理。

柳吴歌说他不懂爱,的确,他喜欢的东西很多,爱的却很少,他可能真的不懂怎么才算是去爱一个人,毕竟他连弟弟也没能爱出个好爱来。

但他觉得那种拉人下凡尘强制着同流合污的决不能算成是爱,只能是祸害罢了。

霍恩戎是天上的星,天上的月,清清泠泠,干干净净,费心费力地将他从大字不识的乞丐泥腿子也培养成了一轮明月,既当了明月就不能再自发去做那沟渠里的烂泥了,他得对得起自己,也得对得起霍恩戎才行。

不管是谁,想要逼着他去成魔?他偏偏不肯!

做个好人,做个好鬼,做个不入轮回的死人,无论如何,都不去做恶贯满盈的魔!

周无尘下定了主意,忽然也有了精力将心中不断作祟的魔音彻底屏蔽,他直奔校场而去,决定不再见霍恩戎了。

不多久后,只见眼前忽然出现两座刀削斧砍过的披绿山峰相对而望,成一个合抱之势圈起了一大片齐整空地。平时这里是各峰弟子齐聚主峰的集合场地,阅演练习、晨会攻读都在此地,今日却是弟子们整整齐齐站在广场两侧,围着正上首六张禅椅,有六位长老盘腿端坐其上阖目打坐,周身的神威结界隐约可见游转四溢、遍布灵气的无数流云雷电。

几步阶梯之下,广场正中垂首跪着一百余名戴罪弟子,分别褪去了宗门弟子服饰赤膊被缚着。另有七八十名则在其后背手站立,也是如出一辙的将头使劲低着,而剩下的那些却不知踪迹了。

周无尘数量着人数不对,心里已经先是一沉。

但他暂时并未往极坏处想,皱了皱眉头刚要上前问个究竟,眼前一花又是被人拦住了。

妖皇玄苍一袭鹅黄的曳地袍子衬着身后浓绿,好似盛开在这世间的芳华一朵,他骤然出现往周无尘处不远不近的一站,幻丽的脸上覆盖着一层堪称空灵的妖冶,简直不近人情、不食人烟:“果然,吴歌没能拦得住你。”

周无尘问道:“你怎么在这里?”

玄苍回答说:“我是外客,对于谈和你与天妙玄机宗的恩怨可以说最有不偏不倚的立场。今日事情闹得大,何必非在人前争一个是非?你想见霍恩戎,总能再见的……再说,你们私下见面不是更好?”

玄苍谈和起来吞吞吐吐的话术并不怎样动听,因此随着几声灵鸟瑞兽的轻啼渐渐行远变得寂静,周无尘也没有再说话,只是淡淡的扭过脸去看了看他。

看了一眼就算看完了,没什么专门要细看的。兀的出手甩去一道金炁穿过人群,周无尘先隔空解开了跪地弟子身上的绳索,然后又听几声“倥——倥——”的沉闷巨响,他使得四道金光闪闪直冲云霄的透明高墙凭空破土而生,将只因追随他出宗就被定了罪的弟子们一个不落的全护了起来。

做完了这个,周无尘才施施然一背手:“许久不见了。我那次还说替你藏了一坛好酒,一直没顾得上拿给你,是你最爱喝的,日后有机会自去朱雀台取吧,我应是回不去了的。”

周无尘的语气态度全然如同正在和玄苍讨论着家常一样,只有温和,没有凶蛮。

然而在校场之上的众人却是一片惊愕,目瞪口呆地望着他随手一挥的实力,难以置信他直至此时还能如此轻而易举的做出撼动之举。

唯有离他最近且具有妖中之皇实力的玄苍看得清楚他已接近强弩之末了。

玄苍虽然脸长得嫩,但实际年岁已经有五百岁了,他格外老气横秋地劝告周无尘说:“你服下的「恋尘」是霍恩戎照着古籍秘术所炼制,药效霸道至极,堪称世间罕有,你运功越多,它的毒性越盛——”

周无尘突然轻飘飘的出声问道:“你说那药叫什么?”

玄苍顿了一顿,最后无可奈何叹息一声:“……霍恩戎说那方子是从一位破碎虚空的无情道人手里传承下来的,若尊他无情道的道义,去七情六欲,只余大爱苍生,服用此药后便能立时不经雷劫而飞升上界。此取“大爱无私,心系尘世苍生”之意,是名「恋尘」。”

周无尘刚要露出一点恍然大悟的表情,就听玄苍接着说道:“不过那道人心也狠,同时留了一手,若服药后依然贪恋红尘滋味,喜名利繁华,爱慕颜色,这「恋尘」就从药变成了毒,能腐蚀一身仙资使人彻底坠入魔道,是以又取「不可贪恋红尘,不可忧思,不可动情」之意。”

周无尘从头到尾地听完,就此微笑起来:“原来如此。”

“他对你是半点旧情不念了。”玄苍在旁又接着说道:“我想……不如索性告诉你实话让你死了心,也省得后面再落空了,对不对?”

他和周无尘说话很喜欢在后面加一句“对不对?”、“是不是?”这类的问话,他俩初相识的时候,一切人情世故和读书明理这些东西都是周无尘教他的,他一有不懂,就会仰着头问周无尘“啊?是这样吗?”

后来有段时间他还因为周无尘的缘故很想做一个凡人,不想做妖了。

做人的周无尘比妖更多一分憔悴的身段,他脸上笑容的弧度保持着不变。

心里冷冷的看清了玄苍和柳吴歌一道的打算,他们离间他和霍恩戎到底想要干什么?他活着,但活得不如现在好,又能给他们带去什么好处呢?

等等……离间?!

他怎么早没想到!也许霍恩戎不是真心想对他坏的,是被逼无奈的,是迫不得已的,是有苦衷的!

他明知道霍恩戎也有心力交瘁的时候,可下意识里还是总当霍恩戎是个厉害到无瑕可击的人,天塌了他也觉得霍恩戎能补起来。

可莫说别人了,就是他一个都能害得霍恩戎心慌意乱。

周无尘再次冷冷笑了起来,这次他笑到了面上来,眼神像冬天的冰锥子一样尖锐寒冷。

他看着玄苍,好像终于有了宣泄怒火、不至于全委屈在自己一个身上的理由:“我还以为我掩藏得很好,原来你们都知道了。”

玄苍打哑谜似的跟他心照不宣:“他说,他早就瞧出来了。”

周无尘眼神晃了一晃:“他说的?……他知道我爱他?还对你们说了?”

他其实还想想问一问:“他是炫耀着说的,还是为难着、一脸厌恶说的?”因为认定玄苍编造不出进一步细致的谎言来了。

玄苍却像是洞察了他的心思一样抢先回道:“他单对吴歌一个人说的,我只是不小心听了一耳朵,他叫吴歌放心,说从始至终没改变过心意,你虽爱他,但他却从未爱过你。”

玄苍明明说得是实话,可在紧紧巴巴地飞快说完之后另外偷瞄了周无尘一眼,不知为何十分的心虚。

果然,周无尘重重的冷哼了一声,没有再接玄苍的话。

真是下作的手段!

周无尘心里骂了一声,整个人却因此突然变得平和了。他淡淡望着眼前的青山,想起了第一次来到这里的时候,他也曾经这样凝望着一条青线——山和天的交际处,一道永远青绿的线。

他当时想象着翻过那条线,所迎来的应该是个桃花源般的地方。

里面有可以狼吞虎咽的热馒头,有一碗酱咸菜,还有热腾腾的白粥,吃过了饭有人结伴扛着锄头从山下的茅屋走出来,家门口就是成片绿油油的农田。

田里家家户户都有健壮的黄牛,天气不热,牛尾巴甩来甩去驱赶蚊虫的动作并不频繁。但田头那棵百年老柳树下面的阴凉地儿依然是休憩的好地方,有个老掉牙的,可能叫老李的人在那摇着蒲扇冰凉瓜,脚边还卧着一只大黄狗。然后柳树枝条垂下来的地方有张棋盘石桌,老陈或者老林随便叫什么的,总之两个精神抖擞的顽童老爷子正在对弈,一个时不时借着抽开柳条的功夫多思忖一会儿,一个则捏着爬到肩上的青虫放生回树上。

再远是聚在河边浣洗衣裳的姊妹们,再近是他们的老伴儿坐在旁边搓花生衣,一簸箕红衣成了小孩子们的玩物,追着跑着扬了一地。

他想象自己走在其中的路上,交好的友人率直大笑着叫住他:“刚从家出来?上哪儿?走啊,晚上有社戏,一起去看啊!”

他们纯粹是交情好,互相都没有所求,所以他可以笑着摇摇头:“不了,答应我弟晚上陪他看星星的。”

周无忧爱天上的星星爱到痴迷,或许是因为有人骗过他说他俩的爹娘就是天上的星星。

无家可归的时候星星并不好看,除了冷酷和悲伤根本看不出别的来。

爹娘如果真是星星,那就意味着他们正在天上看着,看他俩的两个小儿子一整天没吃上饭,晚上饿得睡不着只能望天。

他俩只能在天上干着急,要心疼坏了吧。

想一想爹娘心疼,做儿子的本来还坚强,此时也难过起来了。

只有那种把铺盖搬到院子去睡,吹着夏日清凉的晚风,听着迟迟不肯入睡的知了的鸣叫,看一方被院墙四四方方围起来散不掉的星星才好看。

那么他和无忧的院子应该是什么样子的才好?院子在房舍前面还是后面?院子里要不要种一架葡萄藤?夏天的时候把饭桌迁移到藤下应该还舒适吧。霍恩戎住哪儿?住一起吧。能行吗?

能养只猫就更好了,要长毛的,白色的。

他兴冲冲的想要继续想下去,却是已经来不及了。

那道青线后面的世界完全超出了他一个没见过世面的乡下小子的认知,那些金碧辉煌的殿宇、望无尽头的白玉通天梯、银筷子夹着碟子里仅有一口的炙鱼肉细嚼慢咽,连喝口水的步骤都有讲究……

一言不发的震惊之中,周无尘突然感觉有些失望。

可他失望什么呢?他自己也不知道了,因为富贵繁华的美妙总是不得不承认的。

“我其实……自从碰见他那天起就很难过。”周无尘突然毫无边际地发出了一声感概。

好像打那天起,他就知道了他俩不能长久,他俩一定会被那不存在的小院儿之外的人给拆散开来。

玄苍以为他在说柳吴歌,仔细一想也觉得他可怜,正预备组织一番既不伤害柳吴歌也不得罪他的话时,却见他又若无其事的掸了掸袍子,然后昂起头来向前走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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