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幸运人士

如此幸运的人是个修为不精的剑修修士,叫做易无忧。

此人年纪二十有七,嘴上已留起了八字细须,高个头,细窄腰,剑眉星目生得骨相很是俊朗非凡。

然而可惜他这一身恃才傲物的外表毁在了一双懵懂无暇、与年纪十分不符的双眼之上,令人一望便知他实际上可能是不大精明。

这样一位在不少人心中都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角色,却正是北境雍州界内声势名望最大的剑宗门派广云山庄的少庄主。

广云山庄以剑入道,扬名四海,故而门下弟子几乎人人天生剑骨,各个修习起来都得心应手犹如神助。唯独这位少庄主生来魂魄不全,天赋平平,迄今为止还仅仅只是炼气后期而已,想来这辈子都将难登仙途了。

为了不赘山庄的煊赫威望,易庄主费尽心思给她这位独子寻了门强强联合的好姻缘,看中了东胜岛柳谷一位年纪轻轻就已结成元婴的才俊,柳裳丰。

柳氏一门是已有千年底蕴的修仙世家,柳裳丰更是青年子弟中的佼佼者,能同他结成道侣,细数下来也算是易无忧高攀了。

因此为了这门亲事,易庄主不惜以心口精血和半生修为铸成了一对阴阳鸳鸯剑打算作为二人的新婚贺礼,阴剑古朴厚重,阳剑轻盈锐利,两柄剑都是无上品级的至宝仙器。

然而易无忧不精明归不精明,却并非傻到完全没有自己的思想和主意的地步,他不仅不傻,反而在情感一事上几乎是具有着天赋异禀的能力来洞察人心。

两家商议亲事的时候,柳裳丰自柳谷登门拜访,两人一相见他便知道了柳裳丰实际很瞧不上自己,倒是对自己同门的小师妹有几分另眼相看的意思。

他年纪最长,平素照顾门下的师弟师妹们也早都成了习惯,任谁求他帮忙他都是乐呵呵地应下来,是个完全没有脾气的好好人士。

小师妹含羞带怯的在他面前诉说了和柳裳丰的情谊,又泪如雨下地保证说只是在他俩婚前最后贪恋一点温暖,等他二人真正结成契礼成为道侣之后,她一定会老老实实退出,绝不逾矩。

小师妹扑过去抓住易无忧的胳膊晃个不停,撒起娇来柔柔弱弱像是丁点儿被拒绝的刺激都承受不住。

易无忧略感不适的从她手里挣脱出来,倒也没有专门对她和柳裳丰的关系大做文章,只是板起面孔一脸严肃教育道:“师妹,男女授受不亲,你如今年纪已经大了,举止还这样随性可不行。”

小师妹一愣,左看看右看看,红着眼眶又哭了:“老古板!”

她哭得易无忧多少有些愧疚,真以为自己把话说重了。

可到底话糙理不糙,母亲从小教他端方如玉、正直在心,小师妹不懂事,他这个做师兄的却不能眼看着放任不管。

拽着小师妹絮絮叨叨掉书袋掉了一大通,也不知道她听懂没听懂,还是最后他自己想起了一句“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师妹青春正好,豆蔻初开,正是渴望爱情的年纪,并且她与柳裳丰郎才女貌、年纪相仿,确实也是他两位更加登对一些。

易无忧自认在此事上大智若愚,别具一番慧眼,那既然别人心有所属又两情相悦,他何必还牵扯在其中让人左右为难呢。

于是就在十日前,易无忧背着一个小包袱毅然决然地进行了有生以来的第一次离家出走。

他这一路上运气不太好,世人嘴中笑称他不精明的头脑也终于隐隐暴露了一份特征:他心肠好得过了头,并且全然不会拒绝。纵使一个膀大腰圆的魁梧大汉跟他说自己有许多日没吃过饭了,饿得慌,求他赏口饭吃,他也会饿着肚子拿出口袋里唯一的一块硬馍馍掰一半送出去。

他锦衣玉带,华贵非常,却连行走江湖的基本常识都没有,那魁梧大汉当然也不会是真正冲着他那半块馍馍去的。

怯愣愣地挨了一脚,易无忧摔在地上好半天没反过劲儿来。

大汉从后腰掏出了一把匕首,凶神恶煞地冲上去抬脚踏住了易无忧的胸膛:“小子,把身上的钱都交出来!”

易无忧虽然摔得疼,但心里还想着这位力大无比的壮士可能真遇上了某种亟需钱财的难处,逼不得已才走上了歪路。

于是他很好脾气地回道:“这位兄台,实在对不住,昨日我遇到了一对十分可怜的孤儿寡母,她两位也说有许多日子没吃过东西了,我一时没忍心便把身上仅剩的钱财都送给她们了。”

大汉瞠目结舌,不信他能傻到这个份上:“娘哎,你剩了多少钱?都给她们了?”

易无忧点了点头,对自己荷包里的钱财倒是记得很清楚,有金叶子,有灵石,鼓鼓囊囊的也是一小半包了。

“多少?!”大汉几乎是喊了出来。

易无忧想搬开他的腿坐起来,怎奈他壮得跟头牛一样不管怎么搬都是纹丝不动。

泄气往地上一摊,易无忧不厌其烦地道:“兄台,烦请你也像我一样可怜可怜她们娘俩吧,如此寒冷的天气,那一大一小赤着脚衣衫褴褛,真是叫人看不下去呀!你身强体壮,有手有脚,大好男儿一个填饱肚子便有了再去挣钱谋生的底气,何苦做这档子杀人劫财的营生呢?”

易无忧发自肺腑,决心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再说,若你也有妻女,若也沦落到那般境界,难道不是可怜得很吗!设身处地的想一想,你也会愿意出手相助的!”

“去你妈的!”大汉懊恼那些钱没落到自己手里,无处撒气便扬起拳头来就想往易无忧脸上捶:“闭上你那乌鸦嘴!”

望着来势汹汹的拳头,易无忧下意识歪头一躲,却不想左耳耳垂上一枚水滴状的珍珠耳坠也就此展现在了太阳光下,反射了一道闪烁的微弱光影出来吸引了大汉的注意力。

大汉走南闯北这么多年,最自信的就是火眼金睛的本事,他一见着珍珠坠子就知道了它绝非凡品,甚至都有可能是这傻子身上最值钱的一样东西。

易无忧发觉他的视线之后立即警惕了起来,慌不迭一手捂住耳朵:“这个不行,这个绝对不行!”

见状,大汉眼中贼光乍现,更确信了这坠子的珍贵。他甚至不惜暴露魔修本貌,双眸黑气森森的牢牢盯准了易无忧。

易无忧咽了口唾沫,喉结上下滚动:“你、你竟是魔修!我奉劝你赶紧放开我,否则,否则我就对你不客气了!”

大汉对这句威胁嗤之以鼻,伸手就想去扽那坠子下来。

易无忧皱起眉,终于发现了大汉的不知好歹,他反手在地上一摸,从压在身后的小包袱里抽出了一柄乌黑重剑:“除魔卫道乃是我辈职责所在,你不知悔改,更是罪加一等!”

摸到剑的那一瞬,易无忧身上气势忽变得有些凛然,他面无表情,不骄不躁,一双漆黑眸子直射人心,仿佛一位深藏若虚,故意假装实力不济的高手。

大汉登时一愣,被他一身凌厉剑意震得错愕不已。

易无忧趁机双手捧住重剑狠狠一个横扫,席卷着满地尘沙攻向了大汉的下盘。

大汉吓了一跳,赶紧碎步着向后撤去,却只见易无忧撑着重剑单膝跪地,一边气喘吁吁一边扑扇着脸前的尘土咳得不轻。

“哟,你不会使这把剑啊?”

易无忧脸一红,狡辩道:“这把剑是我新得的,还没来得及和我家的家传剑法融会贯通,见谅,见谅。”

大汉“哦”了一声,防备着易无忧的行动同时志在必得地盯准他耳朵上的珍珠坠子,又开始了向前迈步跃跃欲试。

易无忧关键时刻头脑绝对灵光,他看了眼大汉,又看了眼手中的重剑,当即深深的一个叹气,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拎起包袱和剑撒腿就跑。

跑到实在没有力气的时候,易无忧还能远远听见大汉威逼利诱的声音,甚至听起来他还协同了不少帮凶一起来追。

易无忧累得想哭,并且心里急闹了起来,又烦又恼恨不能连剑带包袱一起全扔了才好。

然而想想母亲铸剑铸得辛苦,包袱里又有他从家里带出来换洗的衣裳——外面的衣裳他实在穿不惯,只有山庄的绣娘做的衣裳他才穿起来才舒服——于是只好使劲咬着牙继续“拖家带口”地逃下去。

鬼使神差的,他忽然往路边的林子里一拐,蹚着及膝高的杂草,直愣愣地对上了半截火烧火燎过的坟碑石。

身后大汉追得越来越近,易无忧不得已先扔了剑和包袱双手合十在碑前鞠躬一拜,接着便一脸视死如归的再次提拎起东西一头撞进了坟包里去。

坟包地上一半,地下一半,其实也勉强称得上是宽敞。

无奈易无忧个子太高,长手长脚地钻进去不止蜷得难受,还颇有几分顾头不顾腚的阵仗。

好在他人愣,愣得一腔子浩然正气,自觉半点都不惧怕鬼神。

对上身边虚敞的棺材,易无忧无比庆幸眼下还是个倒春寒的季节,强忍着不适嗅了嗅没有异味,易无忧再次对着墓主人一拜:“在下无意冒犯,您死者为大,今日暂借贵宝地一用,实在是逼不得已。等渡过了这场劫难,在下一定风风光光给您修碑立墓,请天下高僧做法超度,还望您切勿见怪。”

说着,他试探着伸手想把棺材里的尸骨拖出来,却临了又不禁犹豫觉得此举大为不敬,已不是几个拜礼告罪就能说得过去的了。

可若要他真就这么躲进去,他也实在过不了心里那一关。

思来想去,易无忧觉得还是离了这地方再去寻找他路比较合适。

只是他刚要向后退出去,不远处就传来了稀稀疏疏的脚步声,是那群人拨着杂草追进了树林里来。

心中一慌,易无忧紧张得头上生了汗,他倒是不怕,就是一个劲儿的紧张,紧张得慌不择路,推开棺材盖就爬了进去。

小心翼翼地将棺材盖盖回原位,易无忧这才松了一口气。

黑暗之中唯有他七上八下的心跳声,反而令他逐渐冷静了下来。而一冷静,他便立时意识到自己似乎做了件傻事,他应该面朝上背躺在棺材里,而不是如今这样面朝下正对着棺材里的墓主人。

因为看不清墓主人的模样,易无忧一会儿安慰自己尘归尘,土归土,一抔黃土之下不过白骨而已;一会儿又控制不住地尽往可怖丑陋的方面想象,思绪一旦发散就再也收不住缰绳,越想身上冷汗越多。

不久之后,他身上的每一根汗毛都开始无声惊叫,浑身肌肉也开始发酸,摇摇欲坠的将要撑不住身体了。

身不由己地打了个激灵,易无忧的胳膊累得打弯儿蜷了一蜷,随即便见他整个人立时向下跌去,眼瞅着就要跟墓主人那颗黑乎乎、圆滚滚的头颅来个脸贴脸了。

“别动。”

死寂的环境中,有一只白骨爪子擒住了易无忧的肩膀向外一推,语气嫌弃至极:“你都快亲我嘴上了!”

易无忧瞪大了双眼,一口凉气倒吸回体内甚至忘了还需要再次呼出去。

憋得错觉自己马上就要死掉的时候,他惊悚至极想要高声尖叫,气息却堵在嗓子眼里“咯咯咯”的喊都喊不出来了。

不妄祸听他“咯”起来没完,竟莫名也感受到了一点惧意,觉得这声音实在鬼气森森,简直像是奔着要人命去的。

然而再像鬼,易无忧也是个货真价实的大活人。而活人自有活人的好处,他身上的生机就跟烧了口大灶一样热气腾腾地烤得不妄祸浑身直冒汗。

不妄祸手动弹不了,汗也抹不了,正好有几颗汗珠子肆无忌惮地淌到了眼里去,他便忍着酸涩使劲滚了滚眼珠子,硬是把一双眼皮给眨巴开了。

眼睁开了,他才看清闯进来的是怎样一个小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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