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飘风不终朝

小贼有双很漂亮的眼睛,不美、不妖,顾盼之际也不含情,只是一双纯粹的、男性的眼睛。

眼睛闭着的时候,就彰显了他有一对很了不起的双眼皮和长睫毛,一旦睁开,便像打开了一方折扇,忽扇一下,风起,再忽扇一下,风就停了。

就这样,不妄祸的耳边呼啸起了仙山之巅的大风,一会儿吹破云雾,一会儿又掀起巨浪。

也不知是不是太孤单了,他平白觉得解了闷、逗了乐,忽然认定了这就是他与小贼的缘分——同处一座墓穴的缘分。

不妄祸像只小狗一样小心翼翼地凑到小贼怀里嗅了嗅,他期盼云雾和巨浪之后再来点别的什么,却只在小贼身上闻到了一股微乎其微的干馍馍味,接着便几乎是天震地骇般的,他的五脏六腑造起反来,协同着咕噜噜的一阵乱响。

这一响的声势可不得了,听得易无忧浑身一颤,像只受惊的麻雀一样瞪圆了眼,炸着毛兀自警惕:“你、你刚刚说话了?”

不妄祸本来还在衡量如此有缘的小贼到底是留着大饱眼福好呢,还是按自己早就想好的一口吃下肚成全个九九归一更好些,因此一时没防备也被他自己这一声举世无双的腹腔空鸣给吓了好大一跳。

于是他懵头懵恼的,开始有问必答,十分老实地回道:“嗯,说了。”

易无忧咽了口唾沫,伸手悄悄去摸索重剑预备防身:“你……你是又活了?还是压根儿没死过?”

这问题可难住了不妄祸,他早就没有“活”这种感觉了,可死也不是死,就说:“我不知道。”

易无忧什么都看不清,越看不清他眼睛睁得越大,似乎以为这样就能令视线更清晰一些。他声音发着抖,胆战心惊地问:“那后面那声音……是你的肚子在叫吗?”

不妄祸还是很诚恳的一点头:“是我,我快饿死了。”

易无忧不动声色地握住了剑,问他:“我包袱里还有半块干粮,给你吧?”

不妄祸摇了摇头,感到很可怜地舔了舔嘴唇:“我想吃肉。”

易无忧还被他使劲攥着肩膀,听到这里嗓音颤得更慌张了:“你放了我,我去给你买来!”

不妄祸很失望:“你又没钱,拿什么买?”

易无忧显然是个不太会撒谎的人,赶在话前头先心虚红了脸:“谁说我没有了?”

不妄祸不喜欢别人骗他:“你就是没有。”

他表情变得十分严肃:“我闻出来了,你身上虽然很香,但是没有钱的味道。”

不妄祸这话说得颇有一番苦尽甘来的意味,他之前眼睛看不到,只能用闻的和听的,而现在不光能睁开眼了,还一下撞见个很有眼缘的美男子。难得天真地想想,他觉得自己要转运了。

他是要转运了,易无忧却觉得自己倒霉透顶:单凭闻就能闻出来有没有钱的饿鬼,瞧着可比外面那些个魔修还要难对付多了。

难对付也得对付,易无忧心想,要是因为怕了就怂了,那他往后的评价怕是不仅一句“不精明”,还会再落得一句“没出息”。

广云山庄的弟子可以不精明,但万万不能没出息。

于是他把心一横,想着今天就算是注定难免一死,那也不能窝窝囊囊地死——就是要进了那饿鬼的五脏庙里给它打了牙祭,也得当颗蒸不烂捶不扁的硬豆子,狠狠硌一硌它的牙才好。

既然不在乎死了,这一路精疲力尽、张慌失措的力气也就全回来了。易无忧变得格外沉静,他后背使劲向上一挺,接便趁脱身之际毫不留情地想要持剑向下一挥。

只听“咔嚓”一声,不妄祸和易无忧一起傻了眼。

不妄祸被冻得太久,幸存的那点血肉筋骨早脆生生地变麻木了。

他擒着易无忧死活不肯松手,易无忧再使劲那么向后一挣,他那只可怜巴巴的白骨爪子就从胳膊肘的关节处断裂开来,彻底脱离了他的躯体。

而易无忧不仅看着自己肩膀上的断手傻了眼,还望着那柄被卡在棺材里的重剑失了神。

他的剑实在太长太宽,在棺材板里一横就斜楞楞地卡在不妄祸胸膛上方,无论如何也动弹不了了。

一阵沉默之后,易无忧率先拔下肩膀上的断手试着帮不妄祸插回去:“对不住了……”

他讪讪一笑,突然想通了这柄鸳鸯重剑,应该是跟他有仇。

不妄祸先是一愣,又随即“啊”了一声回过神来。接过断手索性往边上一扔,他说:“接不上了,不要了。”

易无忧见状忽觉得有些愧疚,因不妄祸的语气听起来是个挺爽朗潇洒的性格,不像是个不讲道理的鬼。

他跟魔修都能大谈一番道理,对着这位暂借了片刻躲避之地的“恩人”反而上来就喊打喊杀,想想确实不太应该。

于是易无忧提气坐正,想着要和饿鬼畅谈一番,最好能劝鬼日后向善才妙。

如此想着,易无忧下意识定睛去仔细瞧了瞧不妄祸的模样。

不妄祸整体还剩一身挂着碎肉的骨头架子、破烂露了棉絮的泥黑色棉袄、还有腿上薄薄的一层单裤。

凉风从墓穴即将坍塌的缝隙处穿堂而过,吹得他身上的裤腿简直能够猎猎作响。

易无忧看着不妄祸,只当他是一个货真价实被埋葬在如此荒凉之地的孤魂野鬼,还穿着生前的衣裳,有着生前的回忆,却再也回不到生前的日子。

易无忧愣在了那儿,他吸了吸鼻子,忽然感到了一丝不忍心。

他问不妄祸:“你非得吃人才能填饱肚子吗?”

棺材掀了盖,有了光,不妄祸第一件事就是把易无忧从眼到鼻再看到了嘴。

哪哪都好,尤其那双眼睛,唯独唇上蓄的须令他看得手心里痒痒,很想立即扑上去一根根的拔个干净。

因为眼睛像,因为其他地方不像,不妄祸理直气壮地来了一句:“哎,你哭一个给我瞧瞧,哭得好看了,我就不吃你了。”

此话一出,惊得在场的俩大活人一起若有所思地沉默起来。

易无忧眉头一皱,当即认定不妄祸需要被好好地教育一顿,他沉下脸:“大丈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这道理你都不懂吗?你到底是想吃人,还是想戏耍人?倘若你实在饿得慌才想吃人,那倒还情有可原……不不不,无论如何都不该吃人才对,只是说没有你纯粹因为有趣而吃人来得那么恶劣就是了……我的意思你能懂吗?我不是你建议你吃人,我是说——”

不妄祸呻|吟着一叹气,刚想两手捂住耳朵,却发现只有一只手还能勉强用用,于是他捂了左耳捂右耳,捂了右耳又照顾不到左耳,反手顺手折腾来折腾去,最后干脆哀嚎着喊:“哎呀!吃吃吃,吃个屁,不吃了!”

易无忧拧成一条麻绳的眉毛就此一松,还以为是自己苦口婆心说动了不妄祸,便情不自禁颇为高兴地将脸色放了晴。

不妄祸瞧见了他眼中的笑意,忽然垂下脑袋,嘟嘟囔囔地说道:“其实我本来也没想要吃人,我就是想逗逗你,想让你多跟我说几句话……我就是怕你不肯理我罢了。你瞧,好久没人跟我说话了,我又是这副样子……”

不妄祸自顾自继续往凄惨里说:“刚开始的时候我还愿意自己跟自己说几句,后来发现越这样反而越寂寞,慢慢就不爱出声了……现在我好像已经不太会说话、也听不太懂别人说的话了。总之,是我失了分寸,请你见谅。”

他的语气太忧郁,孤零零的,好像秋天的一阵风,打着旋儿飘走就是再也不见了。

易无忧对于再也不能见的东西会觉得很伤感,应该是性格太慈悲了,有许多的舍不得。

他耳根子也软,最听不得旁人跟他好声好气地道歉。

所以尽管还是前程未卜的,但并不妨碍易无忧一门心思地可怜起不妄祸来:“如此看来,你最好是找一个伴儿,人嘛,哪有不需要作伴的,就是当了鬼也一样。”

“真的?”不妄祸由衷问道。

“真的”。易无忧回道:“人生有好多过不去的坎儿、想不明白的牛角尖,但要是身边有一个人时不时地愿意拉你一把,那这些就会统统不算什么了。”

……

“这次算你侥幸,日后不许再生这样偷奸耍滑的心思了!若你一直贪图修为的提升,不顾根基不稳,等到心魔盛大生事的时候,本尊又恰巧不在你身边,谁还能再救你的小命?!”

“不必着急,只要勤加历练,多积功德,你的修为自会上去。”

“……你着急飞升,是怕本尊舍下你?”

“无尘,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你把聚散离合看得太重,早晚有一天会吃苦头的。”

“这几年来本尊愈发地嗜睡,若有一日……本尊不在了,你一个人能不能撑得起天妙玄机宗?”

……

不妄祸忽然翻身坐了起来,抱着自己马上散架的膝盖骨靠在易无忧身边蹭他的活人气:“你身边有这样一个人吗?”

易无忧想也不想地点了点头:“有。”

“谁?”

“我母亲。”

不妄祸没再接茬儿,只是偷偷又往易无忧那边蹭了蹭。

易无忧觉得不妄祸离自己过于近了,本能地想向后撤一步,却又硬生生地停住,生怕这一退会让他多想。

易无忧想不明白了:他何故就对着一个要吃他的鬼心软起来了?

他不忍心再去细看不妄祸的脸,后者似乎很知道自己的丑陋,已够难过的了。他只好单回忆那双还像常人的眼睛,忽然福至心灵想到了一种可能:难道这鬼生前他见过?

只是他这辈子生活在母亲的庇护下,除了广云山庄和山庄所在的小小城镇,他哪都没去过,此生所见的老老少少倒是都混熟了,可也实在想不通这鬼能像谁。

不妄祸听着易无忧慢悠悠地说话,感到很久没这么暖和过了,他都算不清自己到底有多久没这么舒坦过了。

自然而然的,他对易无忧这个人贪恋起来,认为自己遇见了一个十分难得的宝贝。有了这块宝贝,他或许就不用总是这么动不动变成一坨冰块干尸了。

接着,他忽然想,倘若霍恩戎还活着,倘若霍恩戎只是破碎虚空,飞升成神,那会不会有朝一日突发奇想再回来见见他?

他是带着宝贝站到霍恩戎跟前说:“瞧,没有你,我过得也挺好。”

还是孤身一人,就这样破破烂烂地走过去:“自从你走后,我过得很不好……你心不心疼我?有没有后悔扔下我?你从前那么疼我,这次回来,能不能带我一起走?”

不妄祸咧嘴一笑掉了颗牙,眼中含泪朦胧着仿佛真见到了霍恩戎的身影。

易无忧看见不妄祸落了泪,忽然疼得心里一抽:“要是你实在寂寞了,不妨……不妨跟我一起走吧!”

不妄祸冷不防一怔,张了张嘴,想说的话突然到了嘴边忘得一干二净了。

“啊,若过你不想也没有关系——”

“我想。”不妄祸简直有些殷勤了:“我想的!”

上一章
下一章
目录
换源
设置
夜间
日间
报错
章节目录
换源阅读
章节报错

点击弹出菜单

提示
速度-
速度+
音量-
音量+
男声
女声
逍遥
软萌
开始播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