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外面追兵的脚步声逐渐远去，易无忧拉着不妄祸见了天日：“你真想好了要跟我一起走？”
虽然都说易无忧头脑不行，天赋不行，这不行那不行的，但他盘腿往地上一坐时还是很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派头。
只是不妄祸不受他的欺骗，因一出来就被日头晃了眼，眼底白蒙蒙的到处都是光斑，唯有一个讨嫌的八字胡飘在半空张张合合、不停地发出动静。
不妄祸抬手想要挡一挡亮光，却再次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断手的难处。易无忧见状当即自告奋勇，想要钻回坟包里帮他把那只断手骨架寻回来以表歉意，还安慰说总会有什么灵药法宝可以让他完好无损地再变回一个囫囵个儿的好鬼。
易无忧顺平袍裾，认为脏也只脏一件外衣才好。接着他两膝盖一跪，一侧胳膊肘撑着地面，一侧胳膊伸进坟包里四下划拉着摸索。
整个人窝在坟包里头的时候嫌弃它小，单拎出一条胳膊却显现了它的深不可测，没办法，易无忧只好膝行向前挪动一步，又把脑袋给伸了进去。
摸着摸着，他先摸着了一个软乎乎毛绒绒的东西。不知名的活物手感把他吓了一跳，他当即慌张的手一缩就想要逃，却彻底忘了脑袋上还罩着一方土包。
只听“嘣”的一声，他头昏目眩地退出来，乱糟糟的后脑勺上落了不少尘土，坟包也被其撞得扑簌簌往下直掉土坷垃。
他腼腆对着不妄祸一笑，摸了摸鼻尖解释：“啊……里面好像还有一只活物，我怕它咬我。”
不妄祸望着他，琢磨他到底是不是一个娇生惯养的人，若不是，为什么穿衣打扮这么贵气；若是，又为什么如此放得下身架，能说跪就跪，说趴就趴。
正想着，易无忧又预备再往坟里钻，不妄祸忽然怕他是另有图谋，是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可自己身上还有什么是值得人窥伺的？要钱没钱，要宝贝没宝贝，难道一身破烂骨架子还能收去做鬼仆充门面吗？亦或者，尸鬼的骨头终于有了点稀缺的价值，可以拿去炼器炼药了？
等到易无忧灰头土脸地找回断手骨架，又从坟里揪出了一条斑秃的、颜色焦黄犹如枯草的狐狸围脖时，不妄祸这才意识到他其实更怕易无忧是个单纯的好人。
他太久没跟好人打过交道了，狐狸是只笨妖精，官岐，官岐就是个讨嫌的狗东西，总之“好人”这一物种似乎早就在他的人生里绝了迹。
他不晓得该拿好人怎么办，说话、做事、哪怕动个念头他都怕好人看出了他一腔子恶毒的内里跟他分道扬镳，再次把他扔回无边无际、没有尽头的寒冷里去。
易无忧举着断手兴冲冲向不妄祸一挥，脸上还是笑，笑得一张成年人的脸浮现了稚气，连带影响得那根白骨也可爱了起来，手指的骨节咯吱咯吱的一开一合竟真像是在打招呼。
不妄祸不动声色地望着，心里冒出来一个小人也挥着手招呼了回去。
幸好最开始选了这样一只尸鬼来附身，否则他如何能知道易无忧是个好到冒傻气，好到离谱的人呢。
这么好的人，才应该长命百岁，一生顺遂。
因此对于易无忧一开始的那句问话，不妄祸回道：“我本来就是被你所救才能脱困的，之前也早想好了谁能救我，我就报答谁。我看你背着包袱，是要去哪儿？远游还是归家？我护送你吧。”
易无忧一听他说要报答反而不好意思了：“不必了不必了，是我闯了你的坟墓，打扰了你的清净，这怎么能算是对你有恩呢？说起来，该是你对我有恩才对。”
不妄祸毫不客气：“好，那就算咱们互相有恩。你那半块馍馍呢？给我吃，我快饿死了。”
他那道惊天动地的肠鸣声犹在耳边，易无忧赶紧从包袱里翻找出馍馍递了过去。
不妄祸嘴角一翘，依靠着这半块馍馍和从易无忧身上蹭来的热乎气儿恢复了几分意气风发的心情。
接着，他又从易无忧口中追问出了后者这一趟出行的目的，当即替其作了主张：“既然你离家出走又不想回去，那正好趁机历练历练，起码也得闯出点名头才好意思回家去是不是？那便去中洲吧，或者玄洲也行，大好男儿，在皇室与仙盟的地界上闯一闯才值当！”
他一说一大串，语速又快又急，易无忧简直听傻了：“我、我那个什么，还没筑基呢……”
“不要紧，有我呢。”不妄祸把狐狸围脖放进了易无忧怀里，恳请他帮忙照看：“这是我的一位好友，她生前最讨厌寒冷，所以我就不带她往北回了。请你带上她先行一步，别走太快，中途无事再等等我，我尽量明早就追上你。好，就这么说定了！”
接着他自风中传回一句“记好了，我叫不妄祸”之后，便转瞬消失不见了。
不妄祸是很潇洒就消失了的，连带着他待的坟包也不见了。噗簌一声向下塌陷，扬起了漫天的尘灰。
易无忧神情茫然地站在原地，颇有几分无所适从的感受，怀疑自己青天白日里做了个稀奇古怪的梦。
“记好了，不忘霍”——哦，这位仁兄生前姓霍。
霍兄还说什么了？
哎哟，说得可太多了，他怎么那么能说？
许是憋的。
……嗯，肯定是。
易无忧从头到尾捋着他和霍兄的对话，就怕哪里听漏了、听岔了。
最后他一呆，嘟嘟囔囔地自言自语：“说定了？说定什么了？我什么话都还没来得及说呢，怎么就说定了？”随即他又不知所措的原地转了几圈：“是不是还让我等来着？那我……等还是不等？”
他无人可问，只好抱起狐狸围脖瞧了瞧：“你说呢？”
这一瞧，才发现狐狸围脖斑秃的地方实际只是被凝结的污血粘住了毛发，身上其他各处也乱糟糟地打着结，反正不像是个好死的下场。
再拎起狐狸尾巴数了数，统共三根，也秃巴巴地被粘连到了一起，这才恍若一个普通的凡俗狐狸。
一只被人开膛破肚的三尾妖狐，和一个大放厥词敢去皇室和仙盟眼皮子底下闯荡的小小尸鬼结成一对友人——到底是狐妖落魄了，还是尸鬼真有什么前所未有的本事？
易无忧实在想不明白，只是觉得妖狐死后的遗容太过可怜，决定先找处河流为它清理一番再说。
他怀里满满当当的上了路，丝毫没留意身后有只白骨小手悄无声息地行动起来，紧赶慢赶地追在了他的身后。
与此同时，不妄祸正一路疾行向北。
易无忧真不愧是他看中的宝贝，仅靠一身活人生气便替他周身贮满了灵力，让他得以半日之内穿行雍洲，直奔向他所感应到的那具合适肉身。
往北还有什么，往北什么都没了。所以肉身跟他一样，也是一具被流放的肉身。
流放之地乃是一处煞气弥漫的异兽战场，山川天地仿佛一罩流血漂橹的囚笼，一入其中阴风阵阵，黑云席卷着血雾在满地堆积如山的尸首之间肆虐横行。
无数亡者游魂被困于此间，纵使身死多日早就失去了神智，却仍然执着不已的一边用乡音哀唱故谣，一边悲泣自己为何无路可以归家。
不妄祸用脚尖翻开近前一人腰间的号旗，看到上书一个楚字，是楚天子从中洲派遣来边疆防御异兽的将士。
天地灵气辉煌浩淼，人身既然可以得益成圣，异兽自然也能想方设法地成魔，只是不妄祸皱眉打量着遍地的异兽尸体，隐约觉得数量有些过于多了。
他分明用星石镇压住了万魔渊，应该早在源头就封禁了这些异兽魔化的可能才对。
就在不妄祸思索之际，忽有一个缺了半颗脑袋的亡魂从他脚边升起，流着满脸血泪蹒跚寻路：“战城南，死郭北，野死不葬乌可食。欲归家无人，欲渡河无船。”
因他哭得太过撕心裂肺，不妄祸手一动，情不自禁起了要将他超度的心思。
然而不妄祸吃了太多苦头，已经很少有悲天悯人的心了。超度一个落单的亡魂他可以，但既然开了头，那剩下这些漫山遍野的还能不管了？
一个个的解煞除怨，他管不过来，也不想管得过来。
于是不妄祸冷了眼神，忙着先去寻他的肉身了。
找到的时候，肉身刚刚咽下最后一口气，一缕飘魂站在旁边苦着脸，看起来无比的心不甘情不愿。
不妄祸远远就瞧好了模样，觉得差强人意，即刻认定了想一头撞进那腔子里去。
魂儿是一位身穿银白乌锤甲的年轻小将军，眼疾手快得厉害：“哎哎哎！干什么呢！”
不妄祸被拽得一个趔趄，还能干什么，这种鸠占鹊巢的事情，他自知理亏，更没什么脸面对峙苦主，因此并没有讨嫌吭声，只是一个劲的埋头苦撞。
魂儿凶得很，使劲抓着不妄祸不撒手，摇晃得他身上的一根肋骨都掉了出来：“狗贼，敢吃你爷爷的尸首，你也不怕撑死！”
不妄祸早有了易无忧那半块馍馍，才不稀罕吃了。他抬头估摸了下时辰，生怕再拉扯下去肉身就要不能用了，便“哎呀”一声去拂魂儿的手：“我不吃！”
他回头面向了魂儿：“你既已经死了，也回不去了，壳子借我一用又有何不可？”
魂儿很干脆：“不借！”
不妄祸气得一跺脚：“怎么不借呢！”
魂儿昂起头，十分理直气壮：“我的肉身，凭什么借给别人？不借！”
不妄祸决定给他讲讲道理：“锄头放着不用就会生锈，就如你那壳子放着没人住早晚腐烂，何必不肯借我住一住呢？”
“借？”魂儿问他：“借给你了，你还能还我？咱俩素昧平生，要借我也是连本带利地借你！”
不妄祸现下只想赶紧打发了他，把肉身据为己有，就随口一问：“那你说吧，你想让我帮你做什么？”
魂儿这回痛快了：“我都死了，还能让你帮我干什么？帮我再活回去！”
不妄祸立刻摇头：“办不到。”
他见魂儿还有要张口的趋势，接着补上一句：“你的七魄已经在死时归于天地，三魂也只剩下地魂和命魂——这还是你身怀修为的结果，要是你凡人一个，命魂也难留得住了！总之人死了就是死了，不能再当人，只能去做鬼了。”
魂儿看他神情不似作伪，心里渐渐信了。正伤心着，忽然一激灵：“不对，若是如此，你为何还要借用我的肉身？”
不妄祸叹息着拍了下大腿，两手摊开：“我没死呗！”
他自己其实有个很悲愤的心情，看在魂儿眼里却只剩下炫耀。魂儿已经气得咬牙切齿了，他还在边上说：“我之前本就只是假死，偏偏没料到会有个狠心肠的恶毒小人把我的肉身藏了起来、叫我想回的时候回不去了，这才沦落到这般到处求爷爷告奶奶的境地。”
“你别看我这样，实则我的三魂七魄还是聚在一起的。只要没散，就还能活。不信你仔细看看，你是不管哪道魂魄都跟肉身断干净了，已经彻底没指望了！”
魂儿看起来是枉死的，一个有委屈的死人，没办法不嫉妒活人。
因此不管不妄祸怎么说，他都咬定了不肯借。并认为一切话都是不妄祸欺骗他的，死了是还能再活的，只要他有样学样也往腔子里撞就成了。
不妄祸说得口干舌燥，也懒得说了。干脆席地而坐，看着魂儿自己在那里白费劲：“行，你试吧，你试累了就知道我说的是不是实话了。”
他已然做好一直熬下去的准备了，不料魂儿只是撞了几下竟然就恢复了冷静。盘膝来到他身边一坐，魂儿开了口：“尸鬼不开灵窍，你是修士，还是精怪？”
不妄祸回他：“自然是修士。”
魂儿说：“那好，只要你肯帮我一个忙，我便同意把肉身借给你。”
不妄祸赶紧提起精神，问道：“什么忙？”
魂儿不答反问：“人死之后，立即会有鬼差来引渡至阴间，是不是？”
不妄祸点点头：“是这样没错。”
“那你看他们。”魂儿抬手向四下一指：“他们有同我一样刚死的，也有比我早死的，可我们却一起被困在了这里，既没有鬼差来接，也没有出路能自行走得出去。”
不妄祸叹了一声，已经提前预知了麻烦：“疆场是杀戮极重的地方，鬼差阴吏也怕来了这里会被煞气侵夺走神志，所以一般……他们不怎么常来。”
魂儿的脸上骤然浮现一层凶煞怒气：“难道因为他们不敢，我们就得被迫终日在此地游荡吗？”
不妄祸怕他生怨太深、由鬼入煞，赶紧安抚道：“还有别的法子，你先别急行吗，别急！”
“还有什么法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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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亡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