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朱雀离火

不妄祸被问得心里烦躁,张嘴欲言又止地挠了挠头,却采了一把连着头皮腐肉的枯发下来。

他从没像此时此刻这般讨厌尸鬼这具破烂又肮脏的身体,或许是因为新找的壳子就在身边躺着,他被诱惑得抓心挠肺,有些不能理智。

——这壳子简直像专门在等着他一样,他敢说只要错过了这个往后就再也找不到如此合适的了。要不是确信自己绝对没生下过一儿半女,他都快怀疑这具壳子是从他原来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了。

想想如此绝妙的肉身壳子无法轻易获得,不妄祸气得一蹬腿,几乎想在地上撒泼。

然而就算撒完了泼,他也自知无济于事,便只好又冷着一张脸实话实话:“纵使鬼差敢来,你们这批亡魂也够呛走得出去,此处天地已被聚魂阵罩住了。”

他抢在魂儿再次变脸之前补充道:“杀伐血气最容易激生成煞,为了防止煞鬼四溢出去祸害人间,仙盟特意联合了几家宗门提前在兵家必争之地设下了聚魂阵,每过百年便会派门下弟子过来开坛做法、超度亡灵。所以追本溯源来看,也不算是故意折腾你们。”

不妄祸清了清嗓子,接下来的话说得犹犹豫豫、十分纠结,但又做不到违心不说:“你们都是守土固疆、有大功德的人,他们不敢放着你们一直在这里不管的。只是一旦超度,就不是往阴间彼世去了,而是去往高天极乐。”

“阴间我倒去过几回。”他略一回忆:“那里热热闹闹的,只要人间还有宗祠牌位供奉香火,就是祖上八辈都能齐聚一堂。但至于高天极乐是什么样的地方,我就不晓得了,去过那里的人虽多,但没人回来过,只是据说那是个极乐快活的好地方。”

“还是要看你自己了。”不妄祸对魂儿说道:“你到底是不想被长拘此地、不得解放,还是另有别的执念要我帮忙?前者的话,去往极乐未必不是一个好选择。”

他黑漆漆的瞳仁眨巴出了十足的天真,用尽此生最诚挚的语气努力怂恿道:“这点本事我还是会的,你要是想走,我现在就能送能你走!”

魂儿却很直白地回道:“不去极乐,我只当那是个魂飞魄散的去处,去了就回不了家了。”

他看向了不妄祸,一缕修为不济的残魂脸上竟隐隐浮现几分悲悯苍生的神色:“困于此地的将士亡魂,大多是因为对我忠心耿耿而被朝廷迁怒,才受罚与我一起流放到这里的。他们各个家中都尚有父母妻小等候,我就算不能带他们活着凯旋,也得送他们的亡魂归去故里……不管生死、不管早晚,我都得把他们一个个送回家去,让他们有名有姓地享受香火馔礼,不至于成为孤魂野鬼。”

不妄祸傻眼了:“什么意思?你自己走还不算?还要带他们一起走?”

魂儿点了点头。

不妄祸简直不敢置信,他瞪圆了眼往天上一指:“你讹上我了?这么大规模的聚魂阵,我能偷摸带你一个出去都觉得自己很了不起了,你还想让我把你们全带出去?我借的是你一个的肉身,不是你们全部的!帮一个我帮得过来,帮一群、帮一片,你让我怎么帮?”

他把眉毛拧得打结:“还「不管生死」,你已经死了!你就只管你自己吧,还有心思管别人呢?倘若真有这么大的宏愿,你倒是强撑别死呀!“

魂儿哀哀一叹:“你当我想死?我倒是想活!战时成群结队的异兽纷拥而至,像流水一样源源不断,可我们的援军粮草却久等不来,我身为主帅,难道能眼睁睁看着身边弟兄一个接一个的奋战至死,自己却厚颜无耻地苟且偷生吗?”

不妄祸努力心平气和的一闭眼,心想难办是早就知道难办了,毕竟好事多磨。

然而他到底定力不够,最终还是发了脾气:“你既然不能保证自己不死,就不该夸下海口说什么送亡灵魂归故里!”

他站起身,怒气冲冲地单手叉腰,气势堪称凌人:“战场上那么多失去神志的亡魂,自己叫什么、家在哪儿都够呛记得;听不听指挥、跟不跟你走也不一定,你怎么把他们往回送?万一路上再遇到阴差,随口定罪你们是恶鬼押回地府邀功请赏怎么办?遇上阴差还是好的,万一遇上那尽使歪门邪道的魔修呢?吃了你们,炼了你们,还是拿你们去做鬼仆?你当人死了就不怕折腾了?折腾死人的下作手段多了去了,这些你都想没想过?”

“你是修士,不立誓就不破誓,不破誓就不会有损道心,这点道理你都不懂!”

不妄祸却越说越气:“你到底是为难你自己,还是心血来潮非要为难我?你破了誓,我又用了你的肉身,到时候天道罚我还是罚你?只怕我还得白受你连累!”

魂儿被他劈头盖脸一顿骂,反而觉得事情稳妥了。

倘若不是因为上了心、动了意,提前开始了谋划并知道了事情的难办之处,那估计也没必要这么气急败坏地往自己身上揽烂摊子,想这想那了。

而且听他的语气,他似乎很有能耐,并不像是真的怕这堆烂摊子压到他肩上去。

于是魂儿才是真正的心平气和,甚至可以做一个懒洋洋的伸展姿势:“是,我也觉得担子太重,太对不起你了,这不之前才拼命拦着你吗?你若实在不愿意,那也只能算了。”

算了个屁。

不妄祸眯起眼睛,无论如何不想算了,并且以为只要足够阴狠就能好好把吓魂儿一吓,让他别再继续“狮子大开口”了。

哪知魂儿丝毫不怕,挺起身来就预备干仗,他一脸凶巴巴,脑袋上的血都更猩红了几分:“干嘛?你瞪什么瞪?威胁我啊?显你脾气大啊?我刚死,我脾气才大着呢!麻烦你搞搞清楚,这是我的肉身!我爹我娘生出来、养出来的,我的,不是你的!”

魂儿踢飞脚边一块石头撒气,脖子一梗犯了浑:“我就是讹上你了,你又能怎么办?有本事你就硬抢啊!你又懂这个又懂那个的,看起来也不怕遭报应,干脆打得我魂飞魄散,你想怎样就怎样好了!”

不妄祸的脾气里实际还有不少从前在天妙玄机宗养出来的高傲。

他在寒冰界狱时尽情窝囊,却因为自己心里当自己是冷眼旁观正在赎罪,故而很不稀得跟庸才蠢物一般见识,是名副其实的“安忍不动如大地,静虑深密如秘藏”。

然而他现在拿魂儿当个同道中人,且是位不小心可怜枉死的后辈,因此训人的时候出口成章,腰杆子贼硬,一经人训却立马心砰砰跳着难以置信,觉得挂不住了面子:“你、你敢跟我这么说话?哈,还没几个人敢对我这个态度呢!”

魂儿把不妄祸的尸鬼外形从头打量到脚,眼含轻视故意气他,撇了撇嘴说道:“没几个那也是有几个!我为什么不能是其中之一?”

不妄祸果然气得浑身骨头咯吱响,一抬手想指着魂儿鼻子骂,偏偏又抬了那只断臂,光秃秃的落了下风。

恼怒不已地赶紧换手,他掩耳盗铃假装魂儿没看见:“你别以为我真不会拿你怎么样!”

魂儿翻了个白眼,哧哧一笑:“你要是能拿我怎么样,早不在这儿听我废话了。”

不妄祸听到话至此处,分明刚才还拿手指着魂儿僵持,忽然一缩去揉了下眼睛。

魂儿一愣,歪着脑袋看了看他:“啊?气哭啦?”

不妄祸使劲低了低头:“你不讲理!”

魂儿怒极反笑:“我不讲理?”

不妄祸很委屈:“那么难办的事,你非要我去办!”

他委屈得板起一张脸问魂儿,决定最后再商量一次:“我带你一个走,你生前是修士,又还有两魂在体,灵丹妙药一砸说不准可以再成鬼修。我有法子保你不被阴差捉走、不会魂飞魄散,甚至还可以帮你重新以鬼气入道——这样,你干不干?”

魂儿的眸光微微一闪:“那其他人怎么办?”

不妄祸说:“你先别管他们,我只问你,你一个人跟不跟我走?”

魂儿沉默了良久,他虽然也很想重走鬼道留恋人世,可最终却还是摇头说道:“我辈将士生前不可叛逃独活,死后亦然。若是听着他们思家的哀嚎还能无动于衷的一个人跟你走,我想,我可能是白做人一回了。”

“你听起来本事似乎很大。”魂儿见了不妄祸哭,猜他其实只是脾气怪,心地还是好的,便诚恳请求道:“我不怕魂飞魄散,也不怕在这里永世受困,只是怕亡魂有灵,怪我没能言而有信把他们带回家去。”

魂儿忽然起身走到不妄祸跟前,他跪地展臂,拢手一拜:“我不求你现在就能破阵送他们回去,只是想拜托你把这件事答应下来。只要你肯答应,别说肉身暂借给你,就是我这道亡魂供你驱驰、炼化之后为你增长修为也是可以的!”

他含泪一连三拜,一拜一个叩首:“你听,那些将士们全部都在哭。他们不怕死的,生前都是流血断头也硬咬牙关的好儿郎们,他们只是想家了……”

不妄祸不想听了。

他叹息一声,慢慢凝魂离体彻底抛弃了尸鬼壳子。

霎时之间,风止云停,无数亡魂沙砾飘飞停滞在了原地。

唯有一人脚下如踩云踏雾,缓步婆娑,行过了重重的尸山血海,身上未曾沾染一丝尘埃。

这人银发散披,一身墨色广袖曳地,头上还戴了一枚半面的朱雀面具遮住眼鼻,令人看不清容貌。然而单凭凝脂如玉的下巴骨相和朱红唇色便可见一斑,知其仙风道骨,不似凡俗。

唯独可惜颈间十分乍眼地绑了条雪白色的丝绡,仿佛有无边冷霜从此蔓延开来,让人后知后觉地发现他脚下的云雾不过是萦绕在身畔的极寒之气。

魂儿下意识后退了一步,错觉他所行过的每一处都降下了冰雪,攀着地面叫嚣要冻住天地万物。

不妄祸呼出一口寒气,拢袖抬手在指尖点燃了一抹微弱火焰。

“你要记得谢我,”他颤着嗓音,似乎是寒冷至极,又似乎是仍有一丝哭腔余留:“你们都要记得谢我,我都已经如此之冷了,还肯为你们燃火引路,我、我真是亏大发了!”

他周身全是寒气,连头发都自发尾开始结冰,指尖的火焰却生机勃勃,旺盛无比。

接着只见赤火随他手一挥便穿云破雾地飞向了天际,如一道流光浮影在空中骤然展开了恢弘金羽,幻化出巨大的朱雀之象将此地阴瘴煞气于一息功夫燃烧殆尽,庇护住了万千亡魂。

“轰隆”一声,偌大的仙阵犹如透明穹庐自顶部开始破碎消散。

魂儿彻底愣住:“你怎么会有朱雀离火?”

朱雀离火据传是炎帝留在人世镇守山河的一缕精华,主战死丧,可引渡亡魂升天,能破世上一切极煞之气,除了坐镇南海天妙玄机宗的一方仙尊谁也没资格能驾驭得了它。

不妄祸倏然一笑,面具上的鎏金尾羽犹如一侧耳饰偏坠一边:“它因而我生,我因它而生,我当然会有它。”

“可是——”

“别可是了,”不妄祸打了个寒颤,一身仙气荡然无存:“我冷得厉害,想先去你肉身里待着了。你们人数太多,最好还是行军回去。你不是将军吗?快去整队吧。”

“对了,”他走之前忽又提道:“本来有朱雀引渡,日夜兼程也是可以的。但你们各个看着骁勇善战,属实是一队过于引人注目的阴兵了。所以要想不被人盯上,最好还是清晨傍晚有霞光掩映的时候赶路,离火可将亡魂隐遁入霞中,这样谁也看不见你们。实在心急,晚上也勉强可以走,但白天就万万不要了。”

不妄祸最后也拱手作揖,向魂儿回以一礼:“得君镇守疆场,实乃楚民之幸,一路走好,不送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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