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柳吴歌

柳吴歌猛的一睁眼,其中杀意凛冽,将来报消息的亲随山危吓了一跳:“你是说……旧楼的门开了?”

他虽然是在问话,但显然已无耐性等来回应,起身张开双臂示意侍女为他披上外袍,火急火燎的连鞋子都顾不上穿,赤脚就奔去了旧楼。

山危来不及阻拦,只好向前匍匐一趴,卷起柳吴歌的鞋子往怀中一揣就赶紧追了上去。

及至到了所谓的旧楼门口,山危顾不上别的,先毕恭毕敬地跪在柳吴歌跟前,以仿佛朝圣的姿势托起后者如玉的雪足用衣袖擦试了一番,随后才分外小心地预备为其穿上鞋子。

只是他的手太过粗砺并且火热,又因为顾念着柳吴歌身体瘦弱没敢使用太大的力气,扶住脚踝的拇指便不慎轻飘飘地滑到了脚心,烫得柳吴歌登时一个哆嗦抽出脚来对着他的肩膀狠狠踹了过去。

山危闷哼了一声,倒是一言未发。

而柳吴歌看着山危被踹得在地上打了个滚,又一骨碌爬起来膝行到他脚边哑炮一样闷头请罪,心里的嫌弃立刻攀升到了极致,纳闷这人之前跟在周无尘身边的时候怎么就不是这副下贱模样。

山危从前是个挺体面、挺要脸的人,天天跟在周无尘的身后捧剑而立,连脑袋都不肯轻易低一低,仿佛他才是那个傲得惹人厌的劳什子朱雀圣君。

他傲归傲,但对上周无尘的时候又很温顺入微。

侍剑弟子两日一轮值,他却偏偏一连好几日伺候在侧,谁想拍马屁凑过去跟他说换一换,让他歇一歇,他就皮笑肉不笑地宣称什么圣君用惯了他,他也伺候顺了手,很用不着让谁替了。

那副小人得志的嘴脸,活像个斗胜的公鸡,并且假使凡俗有某一位霸占住皇帝不让后宫雨露均沾的愚蠢妖妃,那也必定和他如出一辙。

柳吴歌不喜欢周无尘,连带他的名号,他的住所,以及他身边一应相关人等都看不顺眼。

然而尽管再看不顺眼,能把从前只对着周无尘摇尾巴的好狗收拾成自己的,对柳吴歌来说也是一件十分可乐的趣事。

瞥了一眼山危,柳吴歌嘴角隐隐浮现一丝意味不明的弧度,看向旧楼时他的心情也不再是一开始那样暴躁不已了。

旧楼跟山危一样,从前也是属于周无尘的东西。但瞧着貌似比山危更忠诚些,因为它的大门自从周无尘被逐出天妙玄机宗后就再也没人能打开过。

它那时候也不叫旧楼,就叫做朱雀台。

周无尘的朱雀台不光不旧,而且红漆碧瓦新鲜得简直嚣张跋扈。

倘若它没那么嚣张、没那么忠诚,柳吴歌倒也不会再建一座新的朱雀台来压制它了——有了新的,旧的那个便什么都不是了,楼是如此,人也是如此。

他向来喜欢看这种自视甚高的玩意儿最后被摒弃入泥中的戏码。

旧楼在这百年里一直黑沉沉的,今日却整个亮堂了起来。柳吴歌心怀几分好奇地走了进去,在入门处听到檐下的风铎“叮铃”响了几声。

扪心自问,他的确得承认周无尘的东西就是好,这不,连个响声都跟别处不一样。

好听,好响,堪称轻扬婉转。

柳吴歌无比回味地闭上眼睛,又是遗憾又是满足的深深呼吸了一口旧楼里的气息。

腐朽多年的丹荔已从甜腻变得苦冷,正仿佛周无尘沾濡在袍裾上的大片血渍最终干涸,皱巴巴的硬挺了起来。于是铁锈的腥气终于能够禁锢住他身上濒死的馨香,攀咬着它一起同归于尽。

柳吴歌颤抖着叹息,一入门内,便发现脚下的地板忽变成了一片倒映着星辰的无垠水域,每走一步都会泛起阵阵的涟漪,将身后的悬铃声趁得悠远而又飘渺。

他几乎感到新奇了。

踩着星海的影子赤脚行至水域中央的一尊莲花台前,仰头一望犹如置身宇宙苍穹之下,顶天立地的是四根圆雕石柱。

每根柱子都被雕成了执灯的巍峨神像,四神像从独眼到四目依次增加,各个袒露着胸膛肩披薄纱,罗襦之下的脚腕还戴了五对纯金脚环。

他们似男非女、无悲无喜,全然一副冷眼旁观世人苦乐的神态。

柳吴歌细细打量着神像,忽然侧耳一听,只听得不知从何处传来了一阵长久不息的空灵钟声,与此同时是自水域之中跃出的无数莲花状魂灯升空。

他看星光在水,魂火浮天看入了神,没能第一时间留意到身后神像兀的睁开眼睛,一起吟啸着幻化出虚影离开了石柱。

四人在半空中微微一滞,紧接着便如流星一般前后飞出门去,似乎是专门奔赴了某个地方。

柳吴歌立时来了兴趣,他唤来山危:“去,跟上他们。”

山危眸光一闪,却只是垂首应是,一个闪身便紧追在了那四道虚影之后。

而柳吴歌则饶有兴趣地在莲花台盘膝而坐,一挥袖袍将水域变得如同明镜显现出世间的山川河流,把山危此行的一切所见所闻都同时映入他自己的眼中。

很快,山危跟随虚影来到了一片十足热闹的赤霞之下。

此处之所以热闹,是因为正有三方人马争论不休,其中一队青衫的仙门子弟、一批身着麒麟服的官家人员、还有一行黑衣高帽的冷面阴差。

行得近些了,才听清原来是北境虚遗宫门下的执法仙君和吴山皇都镇妖司的斩妖使为着一队五万人数的阴兵归属吵了起来。

前者说一年前有人掀翻了半个寒冰界狱,导致无穷阴煞寒气四溢逃脱,才使得阵亡将士煞气冲天,死而不散。寒冰界狱既然归虚遗宫掌管,那如今藏于赤霞之内的五万阴兵也合该由虚遗宫擒拿安置。

可后者却声称五万将士生前是大楚人士,死后也当是大楚亡魂,说破天去也是归朝廷管制,用不着修仙辟谷、脱离红尘的道长们再来插手这等琐事。

两方吵得不可开交时,怀揣生死簿的阴差也穿梭不停地对着亡魂一个个询问姓氏,时不时拿笔在簿子上打挑划勾做着记号。

昨日有邪祟效仿天狗食日来行凶作恶,令大批孤魂野鬼昼夜不分泄漏了踪迹,连累诸多阴差大吃排头,落了个办事不利的罪名。

如此抢功的、赎罪的,总之各忙各的,一时之间竟有了市井喧嚣的氛围,乱糟糟的一锅粥美其名曰“热闹”。

然而也就是在众人七嘴八舌吵得最厉害的时候,四道神像虚影身披金辉磅礴而至,分立在高空赤霞的四方,目空一切地提灯缓缓随云行进。

山危全神贯注地望着,望得浑身肌肉紧绷,瞳孔和鼻翼微微扩张,眼瞅着兴奋到了马上就能惊叫出声的地步。

他仿佛是觉醒了曾经一项刻入骨髓的习惯,一种下意识无望而又沉醉的心境。能让他仅仅依靠仰望就心满意足,从此沉沦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过下去,甚至觉得这辈子到此就已经值了。

柳吴歌托腮旁观,将一切看在眼中,他不由得低低讥讽一笑:“这就看傻了?”

山危及时回神,仿佛被当头棒喝:“多谢圣君救我……我又受了那小人的蛊惑。”

柳吴歌冷嗤了一声:“你倒是迫不及待想他还活着。”

山危微不可察的轻轻一颤:“属下不敢——”

柳吴歌不甚在意,皱起眉头失了耐心:“你凑近些,过去听听他们在说什么。”

山危当即脸色一板,如一道流云翩然落地隐于了人群之外。单看他背手而立的模样,着实是位心绪安宁的冷峻仙君。

山危等了好一阵子才等到那些望着神像虚影瞠目结舌的人们回过神来。

“难道……是那魔头又活了?”虚遗宫弟子中有位年纪最长的忽然如此说道。

接着有位斩妖使猛地向其一扭头:“谁?烬灭魔尊?”

说话这俩仿佛对上了暗号一般,众人还在满头雾水的时候,他俩已经煞白着脸色如临大敌。

“不,不可能!”虚遗宫那位几乎喊了起来:“当初是东胜岛的明藏仙尊亲眼所见他用破虏剑自刎于南海仙山之巅,他哪还能有活路!”

斩妖使则对天一指,神色肃然:“轮回之门上的四位门神都听从他的指挥,这样大的本事,他何愁没有活路?”

“但是破虏此剑下可斩妖除魔,上可弑神屠佛,连淳泽仙尊都死在了这把剑下……他再大的本事还能大得过四方仙尊之首?”

“……师兄,你们在说谁呀?”

师兄?

听到问话,山危忽然微微一怔。

这才多少年?

才一百一十七年,世上就已经没多少人还记得天妙玄机宗的朱雀师兄了。

四神同渡是淳泽仙尊破例传授给朱雀圣君周无尘的一门本事,自传授的那天开始,南海仙山的下一任仙尊便早早定住了人选。

但是天妙玄机宫的弟子从来用不着尊称周无尘为什么圣君、什么未来仙尊之类的,就是杂役峰最外门的小弟子都能喊他一声大师兄。

“大师兄去哪儿?”

“大师兄回来了?”

“大师兄能不能让我们瞧瞧掌管轮回的四神是什么模样?”

在外人眼中高不可攀的圣君每每都是狡黠一笑,挥挥袍袖招出一道朱红雀影投入海上的云雾之中,令其撞到云彩上犹如烟花燃放,“砰”的一声,点点火星能蔓延得整片天际都被染成火红。

周无尘身穿的雪白法袍在赤霞辉映下呈现出晕染的胭脂色彩,整个人也无端柔和了起来。

“好好修炼!”他嘱咐道:“下个月内门弟子遴择,凡是有毅力报名参加的,无论中与不中,我都宴请他到我朱雀台来喝雪川大曲!到时候你们一边喝着寂律仙尊亲酿的美酒,一边看四神踏水高歌起舞,岂不畅快!”

他从来都是如此,既不觉得仆役低贱,也不觉得仙尊高贵,他看得上的人无论如何都有好的一面;而他不屑一顾的,纵使有再大的神通、再大的苦衷,也一样入不了他的眼。

——山危忽然感到备受欺骗,面红耳赤地觉得自己和一介小人感同身受,替其尴尬了起来。

他心中可恨周无尘明明本质是跟他一样的无名小卒,却胆敢虚张声势扮演成这样一位轩然霞举、冰壶玉衡的清秋人物。

哪怕当年别那么光辉夺目出风头,被人揭露不过浊流污泥的时候也不至于如此的丢人现眼。

怪不得,怪不得!

因为仙缘是偷的,本事是抢的,内心深处深知自己得位不正,一切都是因为盗用了别人的身份才侥幸拥有,有朝一日事发之后,别说圣君了,就是首席和师兄名头都得被一撸到底,重新做回凡人一个。

所以周无尘才会愿意动不动跟地位卑微的人称兄道弟,却对身份尊贵的人冷眉冷眼、没个好脸色。

一定是这样!绝对是这样!

山危咬牙切齿地想,他从前真是瞎了眼,竟然把这样一个卑劣无耻的人奉若神明,捧在心尖上绞尽脑汁奢望他能多看自己一眼。

山危浑身哆嗦着,一瞬间几乎悲愤欲死———他再不济也是修仙世家出身,一个小偷乞丐,哪来的底气对他弃之如敝屣?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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