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天机

短促的嗤笑响起,祁渊絮低头,一缕黑雾自白玉京袖口探出,迤逦于身旁,行动间能看见隐隐红纹流淌。

他这辈子见过数不清的奇珍异宝,倒是第一次见这样漂亮的煞,没忍住多瞧了两眼。

据他所知,煞要弥留神志,可不简单。

更何况,这还是一个还记得自己是谁的煞……

半响后祁渊絮意犹未尽地收回视线,开口询问:“你笑什么?”

挂在腕间的离荧惑晃荡两下,他语调无辜,说出的话却句句带刺。

“我笑什么?自然是笑你们上三州的人都这样擅长惺惺作态,妄自菲薄吗?”

说完后,他看祁渊絮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意兴阑珊地想着,又来。

离开天域不到一月,离荧惑已经将这些人的话术背下来了。他百般无聊地猜测,对方是先怂恿白玉京将他送到上清殿,还是先反驳他刚刚说的话?

“你刚刚的话说错了。”

看来是反驳了。离荧惑嘲讽问道:“错哪儿了?”

他以为祁渊絮要说什么,以偏概全,上三州人不全如此之类的话。

没成想祁渊絮语气温和地纠正,“惺惺作态与妄自菲薄,这两个词不能放在一起用。”

离荧惑:“???”

离荧惑一脸懵:“你说什么?”

他怀疑自己听岔了。

祁渊絮耐心重复一遍后,又道:“谁教你的?”

离荧惑下意识抬头,与白玉京凉凉对视……

严格来说,白玉京并不管这些。

年幼的仙神被带上天域,其余仙神觉得合眼缘,便可自行领回去,若是没有,就统一由仙台来管——

后面这条还是离荧惑上天域后临时加入的。

天域仙神本就稀少,年幼的更是万年不一定有一个,仙神们都很乐意抚养亲近。

但离荧惑不同,他格外能闹腾,硬生生气走三任仙神,落了个无人问津的景况。

他本意是想,要是没有仙神肯养的话,他就可以缠着白玉京了。

结果仙台一看,不能放任离荧惑不管,就干脆接手,轮流派仙神教导。

离荧惑不爱听那些,又被破坏了计划,心怀怨气的他就算被仙台的人强制拎到屋子,也会施术偷偷溜走,到白玉京殿中找他。

起初他不识路,满殿又没第二个活物,只能一个人乱窜。

授课的仙神看着人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消失,吓得翻遍整个天域,没找到后急得发疯,闹来闹去,到头来还要白玉京亲自寻人。

因为他的地方,仙台不敢擅自闯入。

白玉京得到消息,绘了书祈将乱窜半天,委屈哭了的离荧惑带回大殿。

他慢声道:“你不好好听课,来我这做什么?”

离荧惑抹了抹眼泪,低头将怀里被揉皱的书拿出来,“我想听你讲。”

白玉京接过书,低低冷冷的声音,念着平日看起来晦涩难懂的句子。

离荧惑他……睡得很香。

——

“白道友?”祁渊絮含笑道。

离荧惑气的在心里骂,道貌岸然祁渊絮!

为了不给白玉京丢脸,他思来想去扯了个理由,“没说错,惺惺作态是解清池,后一个才说你。”

祁渊絮停下逗弄,默念道,妄自菲薄吗?

他轻声说:“那还真不是。”

落寞的声音让离荧惑不由地竖起耳朵。

“最先,城主府收留的弃婴都是我一个人在教,我本想着在祁家授过课,又阅遍典籍史册三千卷,不算博古通今,也能应付这几个还没有我腰高的小孩。”

祁渊絮当时刚做城主不久,每天忙里偷闲想着,要教这些孩子诗书礼乐,等到年岁,再帮他们测修行天赋。

中三州天赋出众者少,怕他们空欢喜,祁渊絮就瞒着,有的话就当成礼物送出去。

没有的话,他也按喜好另备了物件。

但后来那写了千百张宣纸的安排注解却没用上多少。

那天的事他忘了许多,唯独记得,小孩仰头问,祁城主,你能告诉我,上苍为何不公,让他生来便是这幅模样,被丢弃在废巷,自生自灭吗?

旁边的小孩拉住他,斥了声阿芙,别胡言乱语惹城主生气。

“我没有生气。”祁渊絮声音压得很低,他只是望着他们眼里的灰暗,才发觉先前错的可怕。

这些孩子临世第一眼,迎接他们的不是喜悦,而是心怀愧疚或怨恨后,破败的天光。

他深刻意识到,自己教不了他们。

低低的咳嗽声将祁渊絮的思绪拉了回来,他看向白玉京泛红的眼尾,蹙眉道:“莫不是淋雨发热了?”

白玉京摇头,“只是想起一些往事。”

说是往事,他眼里没有追忆,像是提起一句再平常不够的话一样,陈述道:“有很多人也问过我这个问题。”

那些人跪在他面前,或怨恨或悲哀地问他,白玉京,为何如此天道不公?

思绪飘忽间没人注意到身后行色匆匆的小贩,插满糖葫芦的草把子勾到了伞沿,祁渊絮到底是修士,撑着伞的手只抖了下。

原本埋头赶路的小贩没这个本事,晃着身子的他下意识撑了下身旁的人。

结果他是稳住了,这一撑却直接将白玉京推进祁渊絮怀里。

小贩拘偻着想扶人,布满沧桑尘土的手让他不敢上前,只能无助地攥紧草把子,不停道歉,“对不住,对不住啊……”

祁渊絮隔着衣袖托住白玉京的腕,等人站稳后才放下。

“有伤着吗?”他满脸关切,却见白玉京眸光落在那用油纸包的糖葫芦上。

祁渊絮有些失笑,转头看向神情紧张的小贩,“你这糖葫芦怎么买的?”

旁边的小贩听见这一声,终于想起面前的人是谁,腰又弯下去几分,蓑衣下薄薄的棉服露了出来,冻打颤的牙关哆哆嗦嗦挤出一句话:“祁城主,不用钱,这些做得早,还淋了雨,你要是想吃,我送您一些,也当是赔礼了。”

“那就多谢了。”祁渊絮抬手从草把子上拿了支,“雨天路滑,我送你一程吧。”

“城主,使不得啊……”小贩神情无措,“你为邪魔的事煞费苦心,我怎好因为一点小事麻烦你。”

祁渊絮掐诀的手一顿,刚想安慰,就见这一小片的雨蓦然停了。

有人施术将雨隔绝在外。

小贩茫然看着不远处界限分明的景象,“这——”这是仙人手段,他感激道:“多谢城主,多谢城主。”

祁渊絮听见离荧惑嘀咕“磨磨唧唧”,他弯着眼指了下黑雾,“这回可不是我。”

小贩眼睛被雨淋得浑浊又明亮,他其实看不清祁渊絮到底指向何方,只能凭借模糊的感觉鞠身道:“多谢,多谢啊……”

“快些回家吧。”

小贩唯唯连声,扛起草把子消失在一个拐角处。

等人不见,祁渊絮才将手里的糖葫芦递到白玉京面前,“喏,给你。”

他偏头笑了声,“自作主张,你要是不喜欢,就拿去哄小孩吧。”

白玉京什么也没说,垂眸接过糖葫芦。

“祁渊絮。”离荧惑幽幽道:“我也要。”

祁渊絮下意识点头,等回过神后一愣,他见过不少妖煞邪魔,但除血气人肉以外,还真不知道他们吃什么。

秉持着“待客之道”,他抬头问:“白道友,煞一般吃什么?”

“什么都能吃,也什么都不用吃。”白玉京淡淡道:“端看本事。”

本事很大的离荧惑:“……”

他蹭蹭白玉京的手,企图表达不满,“祁渊絮的话明明是在问我,白玉京,你是不是忘了我喜欢吃什么?”

“没忘。”白玉京说:“你喜欢零嘴甜食。”

看着因为回答高兴蹦跶一下的煞,祁渊絮忍不住感慨,跟个孩子似的。

——

浓重的乌云让人分不清白天与黑夜。

饭后,城主府的门房都缩在淋不到雨的角落插科打诨,这任务清闲,若无客人来,就是在角落躺一天也没人说什么。

他们正聊着今晚哪道菜合胃口,突然远远瞧见一个熟悉的身影走过来,连忙拍了拍尘土起身,规规矩矩站好,垂头道:“城主。”

祁渊絮脚步一顿,转头吩咐道:“你们去个人告诉管事,让他请点一下城主府用不上的旧衣,然后送去北巷。”

门房对于这个流程已经轻车熟路了,每当城主出去见邺城百姓受了什么苦,回来就要当“散财童子”。

他们常听管事长吁短叹,城主府的账入不敷出好多年,能撑到现在,全靠城主有钱。

“城主。”门房对视几眼,苦着脸道:“上月才送过,府里哪儿来的旧衣啊?”

他们身上的这件都是新发下来不久。

“上月?”祁渊絮思索片刻,“那便不用成衣,叫人去采买一些做棉服的料子,连同炭火一起送过去。”

门房点头应是,看城主带着客人走进去,突然想到一件事,“城主,白先生住的院子——”

“此事我已知晓。”

模糊不清的声音飘过来,门房闭上嘴立回原位。也是,当时闹得动静不小,管事肯定传讯通报过。

回院子的路上,白玉京眼神无聚焦地落在虚空,途经花园时,差点一脚踏进池子里,幸亏一旁的祁渊絮反应快,将人拉了回来。

“你这……”祁渊絮颇有些无奈道:“也不知闻星河是怎么放心将你一个人留在外边的。”

白玉京视线掠过,神情淡淡地点头。

祁渊絮怀疑白玉京压根没听清他说了什么。

为防下回真不留神跌池子里,祁渊絮干脆攥着白玉京的袖子,一路牵到院子,将人安置好后嘱咐道:“邺城不安生,下回出去时多叫上几个小厮,或者直接来寻我也可。”

瞧了眼坐在桌边心不在焉的白玉京,祁渊絮心道一句算了,总归也不是大事,等会自己出去让管事安排。

还有吃食衣物……

他正盘算,倏然听见白玉京叫了声他的名字。

“祁渊絮。”

很久没有人这样连名带姓地叫他了,祁渊絮愣怔一下才回:“怎么?”

外面雨声嘈杂,衬的卧房格外寂静,白玉京看着他,烛火摇曳在眸底,宛如琉璃映金。

“祁渊絮。”白玉京又喊了声,这回他没有停,“你认为,人之将死,是否会有预兆?”

刚开始祁渊絮没听懂,后知后觉反应过来——

比起先前的隐晦,这句几乎是明示了。

杂乱无序的噪点充斥在眼前,他突然想,怪不得。

怪不得他不是自怨自艾的性子,却絮絮叨叨地说了这么多。

祁渊絮本以为自己会惶恐,没成想静默良久,他却释然笑出声。

整个上三州都知道,琼州祁家嫡子祁渊絮,是个连引气入体都难的人。

幼时父母总不愿放他出去,怕他受了欺负,后来还是族老说动他们,“难不成你们要将如同凡间闺阁女子一样,一辈子养在院中?”

父母松了口,解了禁令,但他也没什么地方可去。

祁渊絮当时已经知事,明白自己成不了厉害的修士,也做不了除魔卫道的英雄,甚至在上三州连自己都护不好。

幸得长辈关护,他性子没有左了,但那段时间也不太爱见人,一直躲在藏书阁。

就算如此,流言蜚语也从没少过,毕竟那些数不尽的天材地宝培养个离合期都绰绰有余,结果进了他屋,只得来个筑基。

祁渊絮至今还记得,有一段时间,他总哭,因为怕死。没有比他更清楚,哪怕由天材地宝堆砌出来的命,也有到头的时候。

后来他生了一场大病,躺在床上昏昏沉沉几月,再睁开眼,大彻大悟。

所以他现在反而更担心白玉京,古往今来窥视天机之人,都没什么好下场。

要么不得好死,要么郁郁而终。

思及此,祁渊絮打趣道:“白玉京,我其实是个早该死的人。若不是长辈求得秘术,我估计坟头野草都有三尺高了。”

“所以你不必如此。”

白玉京敛了眸光,低头将油纸撕开咬了一口糖葫芦,良久后道:“我不会窥探天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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