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的谈话后,秦或表面没什么变化,私下却起草出来个自认为周全的计划。
这是他在睡前一遍又一遍辗转反侧,冥思苦想出来的,本想着万无一失,可现实总是残酷的,计划没过几天就折戟了。
毕竟当时的九州景况相较于现在,可以称得上一句恶劣。
没有统一的语言字体,秦或根本看不明白那些放在架子上,为数不多的“书籍”。一通忙活后,他还是去求了先生才勉强读懂。
没有统一的货币,大部分氏族还流行着以物易物的习惯,不接受其它形式的交易。
也没有修士符箓,储物全靠一张麻布,能装多少取决于摆放东西的本事。
数不胜数的问题迎面砸下,秦或努力克服,为了句不解其意的话挑灯夜读。为了搞清楚一株草的效用,不惜亲自尝试,以身犯险……
白玉京在一旁看着,当秦或站在那株崖柏下提出辞行时,他扫了眼这个已同他一样高的少年,淡淡地点头。
直至身影消失在长阶下,他都没问一句归期。
——
苍山上的日子过得平淡,没有人求见时,白玉京会睡至日落西山,才懒懒起身。
他其实没什么必要做的事,每日大多时间都用在了走神上。偶尔来了兴致,也会在雅舍前临摹山水,听雨煎茶。
时光荏苒,秦或走时春入屠苏,回来时檐上雪积了三寸厚。
当时白玉京正在煮雪,忽然看见半山腰的长阶上爬着个人,待撑着竹伞行至面前,他才发觉这是秦或。
变化太大了,不怪他第一眼没认出来。
他半蹲下身,人已经昏迷了。从瘦削的面容,与那双满是冻疮伤痕的手不难看出,他过的很不好。
带出去的东西一样不见,连身上都只穿着兽皮混蓑草拼凑出来,脏得快看不出原色,勉强能称之为衣裳的破布。
白玉京将人抱了房舍,烧了热水备了衣裳吃食,将这些放到他房间。便坐回去继续用松针上扫下来的雪,煮着前些天才拿到的新茶。
醒来的秦或看着熟悉的摆设,来不及感慨,起身拿起东西狼吞虎咽地往嘴里塞。他实在太饿了,什么形象礼节都顾不得了。
等收拾好后,秦或刚踏出门就见到这一幕,他脚步一顿,不知是近乡情怯,还是望而生畏,直愣愣地僵在原地一动不动。
风雪呼在脸上,他下意识摸了把,湿漉漉的触感让他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自己在哭。
心底那点莫名被压过,他跌跌撞撞走了过去,难过地扯着先生的袖子,诉说着这一年的委屈。
他出了苍山,走了好久才遇见人,兴奋之下没注意到对方漏洞百出的话术,被骗完了全身家当。
出师未捷,他因着面子硬撑着不回去,继续挑了个方向浑浑噩噩地走。经历的风吹日晒,好不容易遇见个肯收留他的氏族,还是因为认出他曾在先生身边待过。
那个氏族的人很好,他也学了很多东西。可他的身份不知被谁传了出去,有心怀不轨的人将他拐走,想用来要挟先生。
但这么多天的苦没白吃,他长了个心眼,乘人不备逃了出来。
出来后看着陌生的地貌建筑,他企图用记忆里学过辨认方向的法子,找到回苍山的路。结果看了半天他却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
幸而世人都知苍山神灵,许多氏族的人甚至每日都要朝苍山方向跪拜祈祷,秦或这才得以回来。
至于出去前的那些计划,他忘得差不多了。现在回过头来看,也只有亲历过他才知晓先前自己有多天真。
但秦或没有气馁,哪怕这一年将他变得面目全非,提起外面时眼睛还是亮晶晶的,如同黑曜石一样。
第二年开春,他又带着东西走了出去,这一去便是七年。
再回来时,他满身风尘,脸上淡淡的褶皱流露出这些年经历的风霜。
他不在赤诚,先生却还是那个先生。
时间好像刻意遗忘了这位避世而居的神灵,不舍得在他身上留下一星半点的痕迹。
这回他没有同先生说外面的苦楚,问完疑惑不解的事,便挑了些趣事异闻来说。接着又感慨道:“话说先生在外面可是无人不晓。我遇见的人里,十个有九个奉仰先生。”
说完他还不过瘾,直接演了起来。
只见他神神秘秘地压低了声音道:“喂,你们知道苍山的那位吗?”
“当然知道,苍山神灵,通晓天下之事,抬手翻云覆雨,俯身起死回骸。”
“啊,他真的有那么厉害?”秦或惟妙惟肖地做出一副震惊的模样。
“那是当然!”秦或又换上一副洋洋得意的脸,道:“我可是亲眼见过的。”
“他见过?”白玉京歪了歪头,“我都不知晓自己什么时候能知天下事,起死回骸了,他上哪里见的?”
秦或对上先生如清泉洗过的眼眸,拖长声音叫了句:“先生啊。”
他说:“世人大多虚伪,不是每个人都同先生一样的。”
他也不例外,早在尘世挣扎中变却初心,学会了为人处世,退而求次。
似察觉到失言,秦或别过脸,指着带上来的两木箱,匆忙道:“这些都是我闲下来时,随手做的,不值什么钱,先生就当看个新奇。”
白玉京抬手掀开盖子,瞧见了绘着百花的纸鸢,打磨莹润的骨笛,还有一个个憨厚可掬的木头玩偶,指尖轻点了下木偶,便左右晃动起来。
他一一看过后,将目光移向地上另一个盒子。不比上一个东西繁杂,这个盒子里面只有一样东西。
一盏九枝灯。
这灯几乎同人等高,横放在盒子里,为了防止颠簸损坏四周还垫了几层兽皮。秦或起上前握住灯托,手上暴起的青筋证明这东西不轻。
叮叮当当几声后,这灯直直竖立在崖柏下。
凑近后可以看见灯托上雕刻着精致的祥云鸾凤,在春晖下折出流光碎影。而烛台被铸成样式不一个花苞,白玉京一眼就看出安了机括,只需一按,满盏的花苞就会颤颤巍巍绽开。
无论是机括纹饰,还是那薄如蝉翼的萼片,都透露着精巧,可不像“随手”而为。
满是厚茧划痕的手蜷缩着,秦或有些紧张开口:“先生喜欢吗?”
白玉京“嗯”了声,眸光落在顶端,那里镌着片不同的纹路。
秦或刚松的气又提了上来,小声解释道:“苍山。”
“这是我们氏族的字。我知道擅自刻这个,有些大逆不道,还请先生勿怪。”
白玉京摇了下头,轻声道:“我很喜欢。”
落日余晖将眉眼照的温柔。秦或弯着眼笑了起来,在心底一遍又一遍临摹此刻风景。
很难描述那一刻秦或到底是什么心情。等他跟侍从一起走在崎岖不平的山路上,回身只能隐约瞧见苍山绰影时,才恍然明白——
大抵是想一意孤行,抛下一切留在那的不舍。
——
往后很长一段时间秦或没再回来,但他常托人给白玉京带东西。
木匣里装着他亲笔写的书信,一旁附带着些稀奇玩意,或是书籍纸画,几枝繁花。
白玉京从未开口问过秦或所做之事,哪怕案上书信摞了一尺高,也不曾让人带封回信。
他也无意听过带信人的闲言,“族长每年都巴巴派人来送东西,也没见这位有过什么反应,都说神灵无悲无喜,看来不假。”
无悲无喜吗?如果真的他就不会在那个雨夜救下秦或,将其抚养长大,不会待在苍山,见那些前来求见的人。
白玉京从来都不是什么,避世而居,不沾风雪的神灵。
就这样过了许多年,苍山灶屋因为长年不用,搭建用的木头最终被腐朽完,也在一场冬雪中被掩埋。
他绘了书祈将这些碎木烧完后,又拎着一壶新酿的酒,坐在那盏九枝灯下独酌。
直到明月高悬,他才放下酒杯起身,正想回屋休息,就见长阶上好像有个朦胧的身影,撑着把油纸伞立在风雪中。
哪怕距离遥远,脸被遮了大半,白玉京还是一眼认出来那是谁。
他们都未出声,目光短暂交汇后便错开。
在某种意义上,那算是最后一面。
——
再见已是百年之后。
某个氏族的主事来求见他,说是春耕时有人在地里挖到了邪秽之物,族里的祭司不知怎么处理,又不好随意抛下或敲碎,怕招来恶难,只能送来苍山。
白玉京跟着他出去,一眼就看见立在九枝灯旁的人影玉壁……
“先生?”那人小心叫了声。
白玉京:“下去吧,我会处理。”
那人恭敬道谢后,高高兴兴地带着人下了山。
白玉京站在玉壁前,没想到他们会在这种情况下重逢。
他半垂着眸,清瘦的指尖扣在玉璧上,感受到白玉自血肉生出,蔓延四肢百骸,最后裹藏住全身。
良久后白玉京收回了手,忽然道:“竟然要久住,我们便为这取个名吧。”
四周无人应声,玉壁表面却慢慢覆上了一个字。
“天。”白玉京愣了一下,笑道:“你竟把这个字给了出来。”
苍山上因暧春苏醒的动物蓦然没了声,万籁俱寂下,有滚滚长风自山间穿过,带来一句只有白玉京能听到的话。
“不过是一个字。”
祂本就没有名字,所谓的名字,不过是万物生灵给予的。
“那我也不能太敷衍。”白玉京用佩剑划破掌心,苍白的指间淌满了殷红的血。
他抬眸在下方写了一个“域”。
字落成的那刹那,先是响起一声如浮冰乍裂的铮鸣,而后便是群山震动,万物长吟。
——
天域。
自此后万年,为仙神居所。
——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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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来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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