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头是个艳阳天,明晃晃的日光从掀起的帘布下斜射进来,带着闹市嘈杂烈阳热意,投落在白玉京身上。
他抬眼后又低了下来,泛起涟漪微光的眼眸被垂落的剪影遮住,从袖中伸出的手照得不见一点血色。
白玉京半阖着眼,语气恹恹地应了一声,他眸光穿过间隙,望向外边的人。
秦或同他对峙了会,抬手用手中的马鞭将帘布勾了回去,将那嘈杂热意都挡了下来。
声音模模糊糊透了进来,“外边热,先走吧。”
侍卫应了声,马车缓缓动了起来。
微微起伏的天青帘布下,一抹银红时隐时现。
“这是……秦或?”离荧惑有些不确定地开口。
这还是他印象里那个一个三天能掉两回泪珠子的哭包吗?而且做个梦怎么还长了年岁?
白玉京点了下头,“他合该是这样的。”
仙器铸造的梦,能让入梦者沉浸其中,淡忘前尘旧事。
所以这里没有秦家覆灭,勾结邪魔,千夫所指,没有畏罪潜逃,胆战心惊,惶恐不安。
没有血溅三千尺,檐下万人骸。
待得久了,也就分不清,到底是眼前南柯一梦,还是先前错认噩魇。
——
马车里响起了“扑通”一声。
章书这回是真跪了下来,他为了自己的小命,提心吊胆了半天,结果现在一听,好家伙,人家可能根本不想醒来。
秦家的事章书也听过一些,他没见过当时的惨状,但按来清晖踩点这几次来看,那些描述半点都没夸大。
以己度人……以己度人个屁!
章书眼神里闪过一丝狠厉,“如果不能杀秦或的话,那将先前之事重现行不行?”
他其实还是想杀秦或的,毕竟要是重现,那可是要对上秦家上下近万人,还是在梦境不知底细的那种。
相比较起来,单杀一个秦或可轻松了许多,就算醒来变成傻子跟他又有什么关系?又不是他傻。
但瞧这两位的样子,不可能同意,他又打不过,只能退而求次。
离荧惑一眼看出他的心思,嘲讽道:“你要想就去杀,我又没拦着你。”
章书表情狰狞了下,不过很快掩盖了过去,他说:“我这也是担心秦公子啊,刚刚先生也说了,留在这太久是会成妖的。”
离荧惑:“那你就去救啊。”
章书:“我修为低微,仅凭一人恐怕不行。”
离荧惑:“哦,所以你张口说了半天就想让我们出力,自个坐享其成?”
章书沉默片刻,明白不能同离荧惑吵,对方喜怒无常,争执不下来什么结果。
他转头冲着白玉京开口:“先生,我承认我有私心,但提出这件事也是为了秦公子好,要是不早点将人救出去,后果不堪设想。”
他说的感人肺腑,但也不知怎么想的,又故意支支吾吾补了句:“倒是这位,百般阻挠,也不知是何居心。”
这是想挑拨离间?
离荧惑又好笑又好气,不知道对方是不是脑子抽了,本来就是一个心狠手辣的劫匪,没一剑杀了都是他好心,现在还倒打一耙,挑拨离间?
哪里来的勇气?离荧惑疑惑。
他偏头看问白玉京,想知道他会怎么回。
“不用你担心。”可能是困了,白玉京语气很轻,带着些许漫不经心道:“有我在,他就不会成妖。”
章书听了之后脸色一沉,他勉强扯出一丝笑,“先生不是说,那些煞要逼他入妖吗?”
白玉京闭上眼,淡淡道:“可我没说护不住他。”
“??!”
章书刷地一下窜了起来,张嘴想骂人,结果太过激动直接撞上车顶,表情痛苦地捂住头。
这一撞给他撞清醒了,白玉京能护住秦或,肯定能护住他,那他还着急什么?只要将人跟紧了不就行了?
想到这他若无其事地跪了回去,谄媚道:“先生心中有成算就好,刚刚是我自作主张了。”
无人应声。白玉京似在假寤,离荧惑收回了视线,懒懒趴在窗边看众生百相。
马车穿过闹市长街,红石青瓦铸的宅院,停在了巍峨大门前。
“先生,到了。”侍卫回头恭敬叫了声,转身跳下马车,从边上拿了轿凳放在车前。
侍卫拍了拍身上的衣服准备扶人,却见不紧不慢跟在后边的秦或忽然翻身下马,银红的下裳与垂落的白发乍然扬起,在天光下染上一层鎏金。
他将马鞭扔到了侍卫怀里,自己则站在车边,等人挑开帘子出来时,伸出了手。
白玉京微微一愣,随后将手搭在上边,踩着轿凳走了下来。
旁边抱着马鞭的侍卫表情跟活见鬼了一样,要知道先前少爷已经气走了七八个先生了,这次怎么那么好脾气?不会在心里憋什么坏水吧?
不成,他等会得同家主长老仔细汇报一下,听说这位白先生身份不简单,不能让少爷随意胡闹。
秦或不知他在想什么,等人站稳了后便垂下了手。后头出来的离荧惑看着他垂下的手不满道:“你为什么不扶我?”
秦或略带歉意地笑了声,“方才没看见还有人。”
还在马车里的章书:“……”
呵呵,原来刚刚那帘子是自己飞上去的。
他敢怒不敢言,默默跳下了车,跟在几人后边进了门。
侍卫瞧这不像去前厅的路,连忙问:“等等,少爷你要将人带那儿去?”
“引商台。”秦或挑了挑眉,“有什么问题吗?”
引商台离他的院子最近,出门走两步便能看见,本就是为了住先生才造的,他原先还不满意,现在却觉得不错。
侍卫犹犹豫豫,“可长老和家主还在前厅等着呢。”
“我的先生要他们过目做什么?”秦或完全已经忘了,这人是谁找来的。
侍卫一想也是,转而狐疑问:“少爷你这是怎么了?对白先生那么……殷勤?”
看那眼巴巴贴上去的样子,他都差点在想,少爷是不是遭那邪魔上身了。
“我与先生一见如故,不行吗。”
秦或目光落在白玉京身上,他一见这人便觉得欢喜,想来是有缘,连带着那些烦人的课业都期待起来了。
——
将人送到引商台,秦或又借事留了好一会,顺带还问了课业,他说:“父亲对我的课业逼得紧,接下来可能要麻烦先生了。”
白玉京回:“不麻烦,你想什么时候来都可。”
秦或心满意足地离去。
白玉京则去了书室,点了盏灯,坐下看起了先前秦或的课业,以及留下来的书籍手记。
“你真打算教他?!”离荧惑不可置信,他还以为说说而已呢。
白玉京头也没抬,“有何不可?”
离荧惑:“……”
这是他从未想过的发展。
很明显,章书也没想到,他呆呆楞楞站在那儿看了半天,确定对方不是作戏,是真准备教书?!
他心里跟日了狗一样,差点骂骂咧咧夺门而出,幸好理智让他乖乖蹲在了角落。
梦里的夜似乎格外长,白玉京将那一叠子批注过的课业看得差不多了,外边的天还是黑黢黢的,除了偶尔提着巡夜灯的弟子外,再无旁人。
离荧惑趴在桌子上,拿了本游记打发时间。见人站了起来,他打了哈欠道:“理好了?”
白玉京点了下头,将散落的宣纸一张张收好。
离荧惑咕哝:“你这般费心费力,他醒来都不一定记得。”
“许多事并不是需要人记得才存在的。”白玉京收好东西,抬眸静静看着离荧惑。
“你看我做什么?”离荧惑问。
白玉京长唔了声,“我忽然觉得你说的也有道理,到时讲课,你一同来听,这样就算秦或忘记了,也没有白费。”
离荧惑:“……”
离荧惑心说,我觉得你高估我了。就他那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的本事,听了也是白听。
他心里是这样想的,可嘴上却没拒绝,“那你到时可别嫌我。”
离荧惑幼时被遗弃流浪,没上过学堂,这俗间世家是怎么教导弟子的,需看什么书?学什么礼?他通通不知晓。
温黄明火下,白玉京弯了弯眼,“我什么时候嫌过你了?”
“我还记得以前你常常拿着书来我殿中,说是想听我讲课,结果我念半天,一低头就看见你睡得昏沉,我要将你抱到榻上时还不乐意,攥着衣袂嘀咕些含糊不清的句子。”
“后来我才知晓,你那里是想听我讲课,你是觉着在我殿中解清池不敢来管,偷偷跑进来躲懒。”
“我那时都依着你胡闹,现在又怎么可能嫌你?”
离荧惑小声说:“你都知道啊?”
白玉京:“你没藏着掖着,我又不眼瞎,怎么会不知道。”
他声音越来越小,“那我每次去你怎么还念?”
白玉京也放轻了声音,“你当时跟个团子一样,揪着衣裳仰起脸,眼睛亮晶晶看我。那一刻我就在想,念念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就当让你睡个好觉。”
离荧惑动了一下嘴唇,他想说白玉京,你别这样。又望着他再多心软些。
最好能让他一辈子仗着他的心软,百无禁忌,肆无忌惮。
……
良久后,离荧惑将手中的游记一扔,偏头看了眼昏昏欲睡章书,岔开了话题:“你猜猜他能活到几时?”
“若心无恶意,乖乖待着未必不能全须全尾的出去。”
可他在马车上的那一番话,已经落到了煞耳里,那些煞不会轻易放过他,将一个威胁留在秦或身边。
而他不可能,也不会无时无刻在他身边。
“走吧,回房。”
书室的灯盏被吹灭,白玉京跟离荧惑一前一后走了出来,他们关上门,提着行灯走过幽深的庭院长廊,回到卧房歇息。
不知过了多久,迷离的雾气将整个书室笼罩,悄无声息地将里面的人吞没。
——
这个副本没有太多打打杀杀,给点糖,不然我真的不好下手刀。
止离和衔蝉的故事在后面一点,不会太长,应该就几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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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吞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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