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荧惑没吭声。秦或也没注意,他自顾自说完后,转身走向花街。好像刚才的话不过随口一提,并没什么重要的。
花街上清静了许多,琳琅满目的花经过耐心剪裁被盛在精致的盆里,两边的花农见到秦或纷纷热情地招呼,说着自己盆里的花,期望着能让秦或瞧上眼。
毕竟整个清晖谁不知道秦家出价大方?他们辛辛苦苦伺候了一年,不就为了得个好价,让下一年过得松快些吗?
青山卧雪,胭脂点玉,鹤落粉池,皋月云锦……一个个名字随着脚步叫过去,离荧惑开始还能跟得上,后面已经做到过耳就忘,满脑子只剩下很好听,好漂亮。
怪不得秦或娘亲喜欢,他也喜欢!
“白玉京。”离荧惑眼睛亮晶晶地扯住白玉京的袖子,仰起脸软声道:“等闲时我们也开一家花铺子吧?”
“那糖水铺子怎么办?”白玉京问。
离荧惑轻轻“啊”了一声,垂头想了想一直念叨着要开的糖水铺子,有些沮丧地看了一眼周围的花卉。
真的很漂亮。
他企图安慰自己,却失败了,身上的丧气重到连秦或都忍不住回头看了眼。
“逗你玩呢。”白玉京低声开口,折扇轻点了下衣袂上的手,“攥那么紧,小心等会又疼了。”
离荧惑手松了松,闷声问:“那你是答应了吗?”
“嗯,答应了。”
“那个?”
“全部。”
离荧惑弯了眉眼笑起来,眸底依稀可以看见星星点点的碎光,一眨眼就没了。他说了句什么,随后转身凑到秦或旁边认真听着那些花农介绍。
秦或表情平淡,遇见感兴趣的会应几句,停下脚步查看问价。
花街不长,不到半个时辰他们就将整条街走完。花街的尽头是一条河道,不时有自上流放的河灯飘下来。
秦或和离荧惑动作一致,随手扫了下雪,然后双双一靠,依在木栏边叹气。
“养花太麻烦了,连土都有几十种,怎么可能记得住!”
“挑得眼睛都花了,结果尽是往年见过的。”
“还有那盆红簪碧玉,就是没有它旁边的青山卧雪好看,结果那花农一直在夸那盆绿油油的兰花!还说我没有品味!”
“以次充好,将我当傻子糊弄,还以为我看不出来。”
两人抱怨完对视一眼,又齐叹了口气。
意志不坚定的离荧惑经过这一遭,已经快放弃了。他感慨道:“我果然只喜欢坐享其成。”
“我娘亲也这样,她不耐烦这些,说能念出个名字就行了。至于其它,秦家养的那么多下人是吃白饭的吗?”秦或附和道。
这想法与离荧惑的不谋而合。
“如果令堂……”他话音一顿。
“如果什么?”秦或不明所以地问。
离荧惑看向他,含糊其辞地说了句:“没什么,只是觉得相见恨晚。”
“她先前也跟我说过很喜欢你。”秦或笑了笑,“说起来你们性子不同,但在一些地方又格外相似。”
秦或抓起木栏上积雪,在手里捏成团,“比如在许多事上都雷厉风行,喜恶分明。她也经常想一出是一出,要什么做什么都会立刻去,曾为了弄清一个传闻孤身闯了无人秘境。”
“不喜欢的人便是有千好万好也依旧不喜欢,但若遇见喜欢的,那人就算将天捅破了,她也会拍手叫好。”
“很多人都曾劝诫过她收收性子。但按她的话说,辛辛苦苦修练近千年,到头来还要为了所谓的礼数虚名去迁就,那还不如凡人百载来的快活。”
秦或边说边将团起的雪球拼接在一起,又从衣裳上揪了两块红石按在了上面,一个憨厚可掬的雪人就出现在了木栏上。
他笑了声,把冻红的手收了回来。
离荧惑不知道秦或有没有察觉,他笑起来时的神色格外落寞。
白玉京站在不远处,眸光淡淡划过雪人,落在了那些做工精致的花灯上。晃晃荡荡的花灯载着一句句祈愿飘在河面,方向各异,归处却同。
秦或顺着他的目光瞥了眼,看见那一盏盏河灯时,他在心中懊恼地骂了声自己。
清晖上元节一直有放河灯祈愿的习俗,刚刚自己怎么就光顾着看花,忘记要买灯了呢?
他正想着哪家铺子的花灯做得最好?忽然想起每年都会有一盏灯王,摆在官道正中,来来往往的人皆可参与诗会,得胜者可以将灯王带走。
那诗会热闹,文采斐然者不少。秦或自识字后次次不落,没一次得胜。
他想了想还是决定去尝试一下,走前还提自己找了个借口:“我忽然想起刚刚好像将一株花错认了,容我回头去确认一下。”
离荧惑轻啧了声,“前些日子还笑我将事情都写着脸上,他不也是?撒谎都那么敷衍,是个人都看得出来。”
白玉京似是喟叹,“我倒希望……一直如此。”
离荧惑唤了声:“白玉京。”
“嗯。”白玉京应道。
离荧惑抿了下唇,良久后一字一顿开口:“我永远不会对你隐瞒的。”
这话说的突兀,连他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
白玉京却点了下头,说:“我知道。”
温和的尾音顺着风雪化在了耳朵里,离荧惑不自在地揉了揉,小声咕哝:“还说不会窥探天机……”
“我不会。”白玉京几近无声道:也从来不信。
雪不知什么时候下大了,洋洋洒洒落在肩头,待热气消去,在上面堆叠出一片冷白。
离荧惑百般无聊地趴在木栏上,先是看了会河灯上面的祈愿。然后有一搭没一搭捏着雪,给秦或的雪人加了双猫耳朵,
最后撑着下巴问:“白玉京,你说……”
你说仙器铸造的梦就那么好吗?
他话还未说完,原本安静听着的白玉京骤然抬手,骨节修长的手指往下一扣,一缕不断挣扎的黑雾在指间显现消散。
懒懒散散地离荧惑直起身子,蹙眉说:“它们疯了?秦或还在这附近,它们也不怕他察觉?”
白玉京淡淡说:“他快醒了。”
煞气最忌消磨,这一年有不少无意识地煞气在梦中消去,而它们别说让秦或成妖了,甚至都没近过他的身,它们自然着急。
甚至都想对他下手,可真是……不知死活。
离荧惑这一年来跟秦或走得近,自然能察觉到他偶尔微妙的状态。那些不成调到记忆,还是毫无征兆地噤声出神。
“我以为他早该醒了。”离荧惑回忆了下,“好像很早之前他应该就发现不对劲了吧?”
“这里到底是有仙器铸造的梦。”白玉京沉声道:“秦或,他只是这个梦的主人。”
对于大部分常人来说,做梦是一件平常又不可控的事。有时你会忽然意识到自己在梦中,而后惊醒。
有时你意识到了也醒不来。
更多的是,在梦里遇见惊心动魄,荡气回肠,醒来却烟消云散。
嘈杂的声音逐渐远去,波光粼粼的河面将花灯散发的明黄火光割得破碎。一片寂静中,离荧惑感觉肩头一重,像有什么东西贴在他背上,带着一股子粘稠阴湿。
微弱细小的声音响起,它说:“你也是煞,为什么要帮那个人?”
它说:“啊,我看见了,你喜欢他对不对?我可以帮你。”
它说:“他被我们侵扰了很久,现在很虚弱,只要我们连手,就能将他囚禁在这,到时候想要怎么做,都任凭你心意。”
“我只要秦或。”
离荧惑眼底闪过晦暗,半响后一把扯住身上的煞气满脸恶嫌地甩到地上,“你们算什么东西?还敢来蛊惑我?”
它们一个个是耳朵聋了吗?没听见秦或叫他什么?还敢用这样低劣的法子来蛊惑他,简直是笑话。
而且……他嘲讽道:“天域仙神都杀不了的人,你们在这同我说什么梦话呢?”
煞气一惊想要逃跑,却被人一脚踩住了身体。按理来说它不会受限制,可偏偏怎么挣扎都动弹不得。
白玉京垂了下眸,“终于肯出来了?”
驱动无知无觉的煞气侵扰了他那么久,自己则藏匿在角落里不敢现身。
煞气反抗不了,语气含恨:“我们只是要秦或!你与他非亲非故,为什么要百般阻挠?”
白玉京:“你们为什么那样执着于秦或?”
“我们执着?”煞气冷笑一声,“好!我告诉你为什么我们那么执着!想将他拖入地狱,沦为最低贱丑陋的妖!”
“你知道那日秦家死了多少人吗?近万人!整个清晖宛如炼狱,萦绕着挥散不去的血腥气!”它的声音越来越响,到最后甚至破音,在周围凄厉回荡。
“但凭什么我们都死了!他却还好好活着?就因为他是秦家嫡系公子!所以就算大难临头!也有无数人替他杀出一条血路,送他安全离去吗?!”
它眼睁睁看着变故发现,刀剑相向,它们秦家虽然显赫,但到底比不上那站在顶端的三家。
几乎能用任人宰割这四个字来形容这场必败的战事。
“是,他是比我们尊贵。”煞气自嘲一笑,“可我听见了。”
“解家上清还有扶光!他们到底为什么会突然杀上秦家!”它愤然道:“都是因为秦或!都是因为他!他就是个灾星!都是因为他,我们才死的——”
“白玉京,你说我不应该恨吗?”它问。
它们不应该恨吗?它们化成煞气浑浑噩噩飘在秦家上空,看着自己的尸骸被随意堆叠,不久前还在同他笑闹的亲朋好友一个个倒在地上,尸身下的血仿佛流不尽。
它们不应该恨吗?想去报仇,却被仙器镇压,只能困在这方寸之地徘徊!
它声声泣血,眼睛一瞬不瞬盯着白玉京,一遍又一遍问他。
它们不应该恨吗!
白玉京笑了声,“那你可能恨错人了。”
煞气呼吸一滞,“什么意思?”
白玉京眸底掠过细碎的浮光,轻声说:“秦或是因为我才被追杀的。”
“换而言之,你们应该恨我。”
煞气愣住,它呆呆看着白玉京,良久后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啸!
煞气本就是不甘和执念下残余的意识,现见仇人当前,它彻底疯了,想要拉着白玉京同归于尽!
平静的河面掀起了滔天巨浪,无数煞气闪着猩红的眼眸,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将所有路都堵死,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一样将白玉京困住!
整个清晖乱作一团,百姓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冲击,开始慌乱逃窜,原本繁荣的长街只剩下不安和血气。
白玉京看着疯狂涌动的煞气,蜷缩的指尖动了下,就在这时,一阵破空声传来——
锐利的长箭破开了屏障,携带着破竹之势,狠狠将一只扭曲的煞气钉在了墙上!
白玉京转眸,只见长街上,秦或穿着一身红衣策马而来,而他经过之地,周围逃窜的百姓全都呆愣住不动。
周遭一切都变得光怪陆离,斑驳扭曲,像被打混的颜料一样,透着一股子怪诞。
他醒了。
“上来!”秦或勒停后,扯住白玉京的手将人拉上了马,还不忘扔个捆索带上了站在一旁的离荧惑。
煞气发现他的意图,形态狰狞地扑上前,张开一道裂痕,想阻拦住他,吞吃他,将他们永远留在这里。
纷纷扬扬的雪粒子呼在脸上,深入骨髓的阴冷让秦或眯了眯眼,手猛地一拉马绳,马头高高扬起。
他说:“我带你们出去。”
随着一声厉啸,他如离弦之箭一样撕开了包围,冲了出去!
身后铺天盖地的煞气,将最后一丝天光遮住。而长街上,秦或红衣猎猎,寒风吹过翻飞的衣角处,带起了大片流光。
宛若东曦既驾,火光烛天,硬生生将那无尽长夜雪色压下几分。
——
被拖走的离荧惑:???
你晚上最好睁一只眼睡觉。
ps.离荧惑对白玉京的喜欢不是情爱!我一直觉得他是个小孩,也在文中提过,孩子心思,根本不会看人眼色,也不懂情爱。
——
芍药:青山卧雪,胭脂点玉,鹤落粉池
杜鹃:皋月杜鹃,云锦杜鹃
兰花:解佩兰,又被称为红簪碧玉
【上面全来源百度,以及发现先前的一个bug,莲花谢了才有莲蓬,不过想想秦或在做梦,也就没改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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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清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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