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火光渐熄,余下的煞气安安静静飘在四周,空中的雪粒子也骤然停歇,此地一瞬间寂静了下来。
秦或站在白玉京身边,整个清晖城被切割碎碎,再一点一点消融,恍然间他看见了许多——
看见熙熙攘攘的闹市长街,或熟悉或陌生的人用不同的语调叫着他小公子。朝夕相处的兄弟姐妹,跟他讲述着历练时的趣事,答应等再大些就带他一起出去。
看见他与父亲站在花盆前,为一枝快死了的花愁眉苦脸。娘亲满脸不耐烦地拿着刑堂案卷,时不时偏头跟规规矩矩坐在榻上的他抱怨。
过往前尘在他眼前闪过,最后的最后,他看见了“自己”。
那个他因不满现状,期望能护住旁人而在梦中臆想出来的人,却并没有如所想一样肆意快活,鲜衣怒马。
“他“与他一样,会为了一点小事垂泪,会害怕父母失望,会被噩梦吓得不敢睡觉。
所以当看着“他”跟着清晖散去的那一刻,秦或心中的不舍难过忽然奇异地平静几分。
就像……将从前的自己留在了这。
留在这没有血海深仇的清晖,“他”不需要提心吊胆想着往后,只需要天真烂漫的想今日要玩什么,该怎么蒙混过关课业,就算闯祸一顿撒娇软话也可以解决。
过了许久,秦或哑声说道:“谢谢你,白玉京。”
谢谢你带我来清晖,又给了我这一年时间。
白玉京轻“嗯”了声,眸光落在手中的宫灯上,它和面前的清晖城一样,消融成一团“污泥”滴滴答答掉在地上。
秦或递了方帕子过去,小声道:“我不知道,梦里东西消失会这样。”
“无事。”白玉京接过帕子,细细擦拭着指间的污秽。
离荧惑见了问:“这不是仙器?”
“嗯。”
“我就说怎么看着奇怪。”他若有所思,又问:“那你怎么用梦寤的?”
也是现在离荧惑才想起不对,他记得白玉京先前说过,这世上再没有梦寤了,哪怕有仙器也不能用。
他蹙了下眉,听见白玉京说:“因为我本来就有。”
周遭几乎完全暗了,离荧惑看不见白玉京的神情,只觉他说这话时语气很淡,好像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他其实不大明白这个本来就有的含义,是指生下来就有,还是……成为仙神之前?
离荧惑曾听白玉京无意间提过,天域不是自一开始就存在的,仙神亦是。他有时不禁好奇,在那很久很久的以前,九州是怎样的呢?
他可以直接问,事实上他也问过,但他发现自己不喜欢白玉京讲那些旧事,甚至偶尔听他提起时都不怎么高兴。
因为那是没有离荧惑参与的过去,所思无他,所言亦无他。
想到了不开心的事,离荧惑想去扯白玉京的衣袖,却意外抓了个空,他眯了眯眼,看着四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秦或也察觉到不对,“这,这是怎么回事?我们不应该出去吗?”
他以为醒来后就能回到暗道里,可看现在的情况,隐隐有些不妙。
“怪我。”白玉京的声音温沉响起,“估计是刚刚不小心牵扯了仙器,勾出了些被尘封的事。”
“尘封的事?”
“嗯,止离的仙器可不仅仅能用来入梦,万物眠时所见,皆放在此。”
话音刚落,在场的人便闻见一股子浓重的焚香味儿,紧接着眼前的黑暗也被温黄的烛火驱散,露出一座神龛。
搁在里边的神像样貌清贵,衣上绣莲纹,手持玉芙蕖。离荧惑凝神看去,白玉所质更衬得神像半垂的眉眼温和,带着似有似无的悲悯。
有人跪坐在神龛前的蒲团上祈福,低低的声音念道:“琼州瑶台境,韶光瑞雨去疴泽惠上仙在上……”
与此同时,离荧惑也隐隐认出了这是谁,太久没见了,加上这神像与印象中的不太符,以至于他有些迟疑,“解清池?”
秦或面色如常地点头,“是仙台首座的神像。”
“等等。”离荧惑扯了一下秦或,“刚刚那人念的什么什么上仙?”
秦或看了他一眼,“琼州瑶台境,韶光瑞雨去疴泽惠上仙。”
他一口气念完后问:“有什么问题吗?”
问题大了!
离荧惑不服气道:“凭什么叫我就是荧惑上仙,而解清池却能拥有这么长的名字!”
秦或:“……”
他默默转头,不明白这有什么好比的。
“因为这是先前的叫法。”白玉京想了想说:“应当是自仙台建后,俗世便将那冗长的名改了。”
以前的人都这样称呼仙神吗?离荧惑咕哝道:“为什么不留下来,听着多威风啊!”
他抱怨完乌黑漂亮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秦或,不死心问:“那我的呢?”
秦或扯不出来,绷着张脸看了回去。
这一对峙就是好一会,直到孱弱的一声猫叫响起,秦或下意识低头,怀中的玄猫身体蜷缩着,探出个脑袋盯着那个跪坐蒲团的人。
但声音的来源并不是它。
离荧惑似想到什么,往前走了几步,果然瞧见了那人怀中同样抱着一只玄猫,但那只玄猫气息微弱,明显是将死之相。
那人则双目通红,水光遮盖不住其中的无神。
她看不见。离荧惑瞬间想到了在暗道时的话,“止离?”
“止离上仙?”秦或有些纳闷,“所以这是哪儿?”
白玉京说:“元序京都,郊野南山。”
离荧惑蓦然转身,视线穿过经幡落在殿门外,只见高悬明月间清凌凌地站着个人。
“白玉京。”他低声道。
殿门外的身影忽然消失,离荧惑知道他是折梅枝去了,他脚步忍不住动了下,想跟过去看看,却被人摁住了。
“别乱跑。”
离荧惑耳朵一红,胡乱点了点头,莫名有种被长辈发现做坏事的炸毛。
秦或收回了视线,不解道:“这不是旧梦重现吗?难道还有危险?”
白玉京:“唔,说不准。”
——
后山正簌簌下着梅雨,苍劲枝干上花开得颤颤巍巍,萼片在月色下宛如冰雕玉砌。
白玉京折了段梅枝走回寺庙,绕过突然出现的人,俯身将梅枝递到顾月章面前,轻声问道:“你可愿同我上天域?”
他可能不知道,自己说话时的语气有多特别。特别到哪怕过去了那么多年,顾月章还是听出来,她迟疑道:“先生?”
白玉京神情淡淡,“是我。”
得到肯定后,顾月章绷紧的脊背才松了下来,她问:“天域,那不是仙神居所吗?”
白玉京:“嗯。”
顾月章茫然,“竟是仙神居所,那我怎么能上的了?”
白玉京语气平静:“成为仙神就可以了。”
要是旁人跑过来这样说,顾月章早就将人打出去了,但白玉京不同,她隐隐能感觉到其中深意,不像假的。
正是因为如此,顾月章才不可置信,她愣了半响才回过神道:“成为仙神?我吗?”
古往今来飞升之人无不是声名显赫的修士,她不过一介凡人,何德何能成为仙神?
白玉京又“嗯”了声,似乎并不觉得让一个凡人成为仙神,有什么奇怪的。
就在顾月章不知如何作答时,怀里的玄猫突然发出孱弱粗重的呼吸,身躯也开始颤抖。
顾月章心下一慌,咬了咬牙问:“先生,如果我成为仙神,昭昭能活下来吗?”
白玉京垂了下眸,“不能。”
不能,不能,不能……
哪怕成为仙神也不能。
顾月章再也跪不住了,跌坐在地脸上灰败一片。良久后她说:“多谢先生好意,但我只想要昭昭,如果它死了,成了仙神也不过是空活千年。”
她从来不觉得成为仙神有多好,她虽是天盲,但出身世家,父母宠溺,兄长疼爱。她在府里从未听过风言风语,丫鬟小厮精心伺候,就算在外边受了欺负,兄长也会立刻带着人上门讨要说法。
旁的姑娘刚及笄不久就定下婚约,她不愿意,父母也便依着她,又给她留了死士地契,金银财宝,怕万一有个好歹没顾及上,她被人欺负了去。
昭昭是她自小的玩伴,遇见什么好吃的好玩的事她都要同它说。在得知它命不久矣后,她慌了神,明明已经熟悉的路却像第一次走一样,跌跌撞撞摔倒了好几次。
请了无数医师后,她终于承认昭昭时日无多,而后她向父母提出来南山祈福。她知道自己的做法在外人看来有多匪夷所思,但她都顾不上了,只想着让昭昭活下去,哪怕机会渺茫。
父母知她与昭昭情分深重,听到她要来南山为它祈福也没反对,嘱咐她勿要因此伤了自己身体。
顾月章想,她这辈子除了生老病死没有遗憾,成了仙神无法更改结局的话,也没什么意思,不如好好待在父母膝下承欢,百年后死去。
她这样安慰自己,泪却还是眨眼间淌了下来。
白玉京轻轻叹了口气,“你不行,但我能。”
顾月章猛地抬头,叫了声:“先生。”
不知为何,白玉京没答话。
顾月章看不见,但能嗅见萦绕在鼻尖的梅香,她沉默片刻,伸出手摸索着去寻那段梅枝。
白玉京将梅枝往下低了低,送到她掌心,等人攥紧后,引着她走出了庙堂,穿过长长的回廊,纷纷扬扬的梅雨。
顾月章心底的慌乱不安在听到白玉京低声提醒时静了下来,她抱着猫亦趋亦步跟在后边。
不知过了多久,白玉京说:“要上玉阶了。”
顾月章不知道什么是玉阶,只知道踏上去后,她听见了万里长风携带而来的仙乐。
怀里奄奄一息的玄猫忽然睁开眼,替她看了这仿佛自长夜明月间蜿蜒降下的玉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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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牵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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