止离自知她的性子其实不如看上去温和豁达，她非常非常在意自己天盲的身份，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生下来就看不见？
宴席上那些人赞不绝口地说着她身上的衣裳发簪，她摸了千百遍却也不知到底长什么样。书中描绘的满山梅花开时如雪纷飞，是她去了无数次南山也想象不出的盛景。
包括朝夕相伴的父兄娘亲还有昭昭，哪怕指尖一寸一寸抚过她们的面容，脑中也印不出她们的模样。
后来她想开了，不再去追求虚无缥缈的复明，即使在傀儡说出天盲不可医时也没多失望，只想着怎样报答先生的恩情？而后的日子好好当个仙神。
直到那日得了赐字受封后，她第一回入了梦。
那是衔蝉的梦，一个再平常不过的午后，她看见庭院梨花下晒太阳的玄猫，看见躺在榻上正听丫鬟念书的她，以及站在珠帘外同她说话的兄长。
相识二十多载，她却是第一次见到这位护了她那么多年的兄长，他如丫鬟所言的一样身形高大，肩膀挺阔，略显粗糙手上还拿着个装着步摇的木盒。
他当时说了什么止离一个字也没听清，只记得自己一直哭，连仙器都握不稳被迫出了梦。
醒来后她直愣愣地在床上坐了好久，等衔蝉担忧的声音响起，她才回过神，哽咽地将刚才之事说了出来。
衔蝉舔了舔她的眼泪，说：“从今住后我就真的是你的眼睛了。”
她会替她看遍山河万卷，供以君入梦。
止离揽着衔蝉又哭又笑了好一会，才勉强静了心绪，道：“傀儡说受封是看天道予仙神所司掌之事，但我总觉得，梦寤之事与先生脱不了干系。”
她将脸埋在玄猫的身上，闷闷说：“衔蝉，我欠先生太多了，都不知道怎么还了。”
衔蝉不懂人情世故，只默默在旁边陪着她，看她从家里带上来的物件里翻来覆去了半天，最后拎着几坛子梅花酒又独自去了趟北边，对着白玉京千恩万谢。
白玉京收下了酒，在她离去时说了句：“勿要贪梦。”
止离愣了一下，以为先生是怕她沉溺于梦境，最后沦陷其中，分不清现实虚幻，笑道：“仙首，我分得清。”
能看见她自然心生欢喜，但她司掌梦寤，什么是真什么是假，在她心中无处遁形。
自那后面很长一段时间，因司掌之事特殊她都整日睡着殿中，为数不多醒来的日子里，也偶尔会赴其余仙神的邀约。
零零散散算下来，她见过最多的除了衔蝉，便是韶光上仙了。
韶光上仙的脾气在有些仙神看来就是清傲，甚至她私底下还听见有仙神说：仙首都不管的事，他解韶光凑上去做什么？平白惹人厌烦。
后边他们越说越深，止离听不下去了，那是她第一次在天域同人争执，她不是个圣人，才不管先前之事，只知道韶光上仙帮了她良多。
知道止离天盲的情况后，特地送了无主的傀儡来认主，照顾她的起居，讲解天域各个地方的情况，那个仙神司掌什么都住在那儿。
还有带她回元序……不是在仙首面前的那一回，而是后来的事。
那日，她不知怎么的，坐在椅子上休息时迷迷糊糊睡着了，做了个梦。
梦见年夜除夕，喧闹的街道上只有顾府挂上了白幡，唢呐锣鼓与哭声齐天，她跌跌撞撞推开门跑了进去，只见灵堂前放着两块牌位。
她还未看清就被吓醒了，满脑子都是那两块牌位，浑浑噩噩在心底算了算，父母都到了耄耋之年，如果真的……也不是不可能。
凡人能无灾无病活到这个岁数已是极好，她知逆天改命要不得，也没那个能力心思去做，但生养一场，她无论如何也要去见一面。
止离先前是个凡人，上了天域后除了梦寤也不会术法，白玉京恰好不在天域，走投无路之下，她去了春夜昼。
说来好笑，她在天域也有相识的仙神，但当时下意识就是去找这位最重规矩的韶光上仙。
这可能也与先生殿前那第一面有关，她总觉得韶光不是旁的仙神口中那幅冷心冷情的模样。
而韶光上仙在听完她的话后沉默良久，最后伸手把她拉了起来，亲自带她去了一趟元序京都，将她送到了顾府。
“等事毕，来南山寻我。”他留下这样一句话就走了。
止离这些年没少入父母兄长的梦，同他们团聚，但梦里他们都没变过，天域又无春秋。所以在她摸过娘亲手里的褶皱时，默默哭出了声。
晚上她通过衔蝉看见了他们现在的模样，不止父母，兄长也生了半边白发，只有她没有变。
如梦中所示，他们没能撑过除夕，她送了他们最后一程，又守了三日灵，回天域后和韶光上仙一起去了奉仙殿领罚。
……
好像就是自那次起，止离睡觉时偶尔会零碎模糊地梦见将来，大多都是些没头没尾的片段，也能拣出几条能用的，比方说知晓今日不宜出门之类的小事。
她原本没将这些放在心上，直到有一回，她梦里窥见了三万年后……
当时的止离根本顾不上旁的，站起来提着仙器就匆匆忙忙地往白玉京殿中跑，衔蝉以为她怎么了，焦急地跟在后边问，她却心慌地说不出话来。
那日的路好像格外长，明明以往不过一刻钟的路她跑了许久才到，上台阶时腿都还发着抖。
到了殿前，止离才理了下发丝衣裳，推开门走进去的刹那她就察觉到自上方投来一股温凉熟悉的视线。
“仙首。”她叫了声，在心里措辞应该怎么说，才让她的话听起来不像瞎扯。
“找我何事。”白玉京半支着头坐在交椅上，虽是问句但语气里并没有多少疑惑。
止离原本惶恐不安的心忽然安定了下来，她攥着手中的仙器，从梦见父母离世说起，以此来证明自己没有说慌。
絮絮叨叨交代完，终于说到了今日的事。
“仙首，我昨日又梦见了将来，三万年后……”她似也觉得有些荒诞，停顿了好一会儿才道：“仙神一夕俱陨，九州三分大乱，天域……覆灭。”
她梦见的只是些许片段，为何如此通通不知。也可能是见到经过但醒来时消散了，只剩下结果死死刻在脑海里。
天域怎么会覆灭呢？
止离到现在还是想不明白，白玉京那么厉害，活了那么久，身后又是天道，有谁能在他眼皮子底下将天域毁了？
白玉京静默了会，说：“我知晓了。”
止离微微一怔，以为他不相信，连忙道：“仙首，我没说慌，这真的是我梦见的。”
“我信你。”白玉京起身走到她面前，轻声道：“梦到醒后所见之事物，是为寤梦。”
止离更加茫然了，为何仙首知晓后却那么……平静？就好像她说的不是生死攸关的大事，而是不足挂齿的空言。
她有满腔的话想说，最后化做一声喃喃的“先生”。
白玉京低低笑了声，说：“回去吧。”
止离不知自己怎么走出宫殿的，等她回过神，人已经抱着衔蝉坐在一棵树下的石凳上。
鎏金的叶片被风吹动，发出沙沙脆响，她有些难过地问衔蝉，“我是不是太没用了？连做个梦都没头没尾，怪不得仙首不重视……”
衔蝉蹭了蹭，安慰道：“你又不是不知道，仙首就是那个波澜不惊的性子，想看见到他变脸估计比登天还难。”
止离想了想也是，说道：“那我回去努力将事情拼凑完整，到时候再去找仙首。”
低沉的声音伴着铃声响起，“你们找仙首做什么？”
止离讶然叫了声：“韶光上仙？”
韶光从树后边走了出来，“我并非有意窃听，只是在这浅眠，没察觉到你们过来，未来得及出声。”
他又道：“你们刚刚在说什么？”
止离犹豫了会将事情告知，辞别韶光上仙后回去又用着仙器不断入梦。
但那些将来大多纷杂无序，有时是一个凡人劳作的一生，有时是野鹿被猎人射中时垂死挣扎的哀嚎。有翠色连绵的山峦，车水马龙的街道，也有俗世娶妻生子，炊烟葬礼。
她不厌其烦地仔细看过去，从中提取有用的消息，等在宣纸上记完又不惜接连入梦，只期望着能尽快帮上仙首。
直到有一天，她醒来莫名心悸，衔蝉拦着不肯再让她入梦，说她脸色比那些病入膏肓之人还差。
那时她才明白，白玉京的那句“勿要贪梦”到底是什么意思。
——
得知寤梦会影响到自己后，止离是准备停下来的，仙神年岁多，她也不是非要急那一时半会。
但紧跟着出了件大事，将整个天域搅得天翻地覆。
韶光上仙请立仙台，用以管束仙神。
消息传出来后众仙神间哗然一片，性子温软些的在询问此举何意？
有脾气不好的直接就杀到了春夜昼，说天域有仙首，也只认仙首，你算什么？同他们平起平坐，现在却要立什么仙台来管束仙神？
他还嘲讽道，飞升还没几百年就白日做梦，妄图用在凡间学来的法子来掌控天域，也不看看自己几斤几两？
眼见他还要说出什么污言碎语，性子温软些的就上前打圆场，说韶光估计说着玩呢。
他还冲着韶光上仙使眼色，企图将此事翻篇。
不成想韶光上仙冷冷说了四个字，不知死活。
那段时日铃声在天域徘徊连绵不绝，所有仙神都知是谁的仙器，也想着这场闹剧应当很快会结束。
但谁也没想到，闹剧是收场了，结局却出乎意料——
韶光上仙解清池，以一己之力镇压半数仙神。
——
端午安康。
注:寤梦解释来源于《周礼》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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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寤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