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风扬从震惊中回过神,立刻神色严肃起来:“鹤庭,其他的都好商量,唯独此事你得慎重考虑。这亲传弟子之位是同那些世家谈判拿资源最好的筹码,你怎么能如此草率决定?”
虞鹤庭也不争辩:“父亲你听我把话说完。”
虞风扬沉默一瞬:“你说。”
虞鹤庭:“对于金丹期以上的修士来说,除了亲人道侣,亲传弟子就是自己最核心的势力。若我将亲传弟子这个选择权交给世家,再接受世家资源,日后定会被逐渐架空成为世家的傀儡。一个傀儡,就算以后外表再风光又有什么用?倒不如选自己最信得过的人,细水长流,稳扎稳打。我记得父亲小时候教育过我,修行之道并无捷径可走,所以自始至终,我也都是这个想法,从未变过。”
虞风扬听到这,彻底哑口无言——他隐约觉得虞鹤庭的话其实有些不对,但又找不到合理反驳的点。
见虞风扬沉默了,虞鹤庭又适时看向一旁神色隐忧的林婉晴道:“我知道母亲喜欢棠儿,舍不得棠儿离开你和父亲身边,所以除了棠儿,对于你们二位,我也另有安排。”
虞风扬怔了怔:“什么安排好了?”
虞鹤庭:“这些年我攒了些积蓄,已在逍遥宗的辖城里置了一处洞府。父亲和母亲若是愿意,这次可以一同前往那里长住,这样我们全家都在一处,也不必各自挂心了。若是父亲母亲更喜欢红枫城,也可以时常回来看看,如此岂不两全?”
虞鹤庭这话一出,虞风扬和林婉晴更是震惊加感慨,万万没料到虞鹤庭如此深谋远虑,早已把所有的事安排得极为妥帖周密,让他们此刻就是一句不好的话也说不出来了。
虞氏夫妇对视一眼,眸中的神色又是感动又是复杂。
良久,虞风扬长叹了口气,不觉发自内心地感慨:“鹤庭如今倒是比我这个父亲还懂得为家里做打算了。”
虞鹤庭:“我离家这么多年,如今也该做些贡献了。”
虞风扬怔了怔,又笑了:“说的是,倒是我不豁达了。”
顿了顿,大概觉得气氛不够舒展,虞风扬又一顿招呼:“好了不说这些,菜都凉了,快吃吧。好不容易家宴,该开开心心才是。”
林婉晴回过神,也主动起身,给虞鹤庭舀了一碗汤递过来。
兴许是对虞鹤庭心怀愧疚,之后,虞风扬和林婉晴一直在替虞鹤庭布菜斟酒,倒是忽略了一旁的苏沐棠。
此举却正中苏沐棠下怀,这会他就借着酒意半趴在桌上,衣袖挡了半边脸,眼角余光默默看着不远处的虞鹤庭。
他薄唇微抿,看向虞鹤庭的一双杏眼如水一般,眸光更是透着几分说不出的柔软。
他想:兄长真好,什么事都能考虑得如此周全妥帖。
又想到之后就能跟着虞鹤庭一起去逍遥宗,整个人就更醺醺然了。
心里高兴,苏沐棠不觉又多喝了两杯酒。
等家宴差不多结束,苏沐棠已经不胜酒力,趴在桌上睡着了。
三人看过来时,便看到苏沐棠面颊微红地伏在桌上,长睫垂落,水红衣袖揉皱露出一截雪白手臂,唇角还挂着一丝浅淡笑意。
林婉晴不觉笑道:“多半是咱们讲话太闷,棠儿就睡着了。待我去叫小厮来,把棠儿扶进去睡。”
“不必了。”虞鹤庭道。
林婉晴微微一怔。
虞鹤庭已经起身上前,俯身轻轻扶起苏沐棠,将人直接横抱在了怀中。
“我送棠儿回去,父亲母亲你们自便吧。”
说完,虞鹤庭便抱着怀中沉睡的苏沐棠,离开了亭子。
林婉晴看着眼前这一幕,迟疑了一下,不觉扭头看了一旁的虞风扬一眼。
虞风扬接收到林婉晴传递过来的情绪,摇摇头道:“鹤庭行事坦荡,你别瞎想。”
不过说完这话,虞风扬神色又有些复杂地叹了口气道:“而且,我总怀疑是因为当年那件事,鹤庭才变得格外独立,又处处紧着护着棠儿。毕竟那件事确实是你我两个做父母的疏忽了。”
听到虞风扬提起这件事,林婉晴表情也不觉多了几分担忧:“我其实有些担心当年那件事跟棠儿的身世有关,万一真是那样,棠儿去了逍遥宗会不会……”
虞风扬皱皱眉:“我倒觉得多半是巧合,毕竟这么多年也就发生了那一件事。更何况,逍遥宗乃我们西州大陆第二大宗门,就算棠儿有什么家仇在身,想必对方也不至于大胆到去逍遥宗闹事。”
林婉晴沉吟片刻:“说的也是,但愿是我多心了。”
·
虞家东院,苏沐棠房中。
虞鹤庭将醉酒的苏沐棠抱到床榻上放下,便扶着他,给他脱了外面沾染了酒气的纱衣。
期间,苏沐棠一直都软软靠在虞鹤庭身上,呼吸间都是葡萄酒的甜香。
虞鹤庭只一低头,就能看到那雪白染绯的漂亮面孔。
苏沐棠的睫毛很长很浓密,垂落下来的时候带下一片淡淡的扇子阴影,看上去极为温柔乖顺。
一头流瀑般的黑亮墨发更是随着苏沐棠依靠在虞鹤庭身上的动作散落下来,洒在虞鹤庭臂弯和手背上,绸缎一般,微凉柔软。
气氛如此迤逦,但虞鹤庭却眼观鼻鼻观心,十分平静。
他动作有条不紊地替苏沐棠脱掉外衣,便将苏沐棠轻轻放在床上躺稳。
谁料刚一起身,忽然,袖口就被轻轻拽住了。
虞鹤庭回头,对上了苏沐棠已经睁开的眸子。
那双漂亮的杏眼仿佛噙了水,莹莹发亮,眼尾微红,像是要哭出来,表情还又带着一点肯求。
“兄长,别走。”
看到苏沐棠的眼神,虞鹤庭静了一息,默默在苏沐棠身畔坐了下来。
苏沐棠满意了,又像是不胜酒力一般,长睫颤了颤,垂了下去。
可那白皙柔软的手仍是拉着虞鹤庭的袖子不放,脸上红红的,也不知是酒意还是别的。
虞鹤庭也真的没走,就这么静静坐在那,从高处凝视着苏沐棠的睡颜。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一旁桌上的灯花结了又爆,终于,苏沐棠再度缓缓睁开眼。
他睁开眼就下意识摸索了一下,确认虞鹤庭还在,自己又安了心。
虞鹤庭垂眸看他,见那雪白脸上还是晕红一片,伸手探了探,确定没发烧,便低声问:“渴不渴?”
苏沐棠幅度很小地摇摇头。
虞鹤庭不算放心,还想再问,苏沐棠却忽然轻轻侧过头,将脸埋进了他怀里,贴着他微凉的手背,梦呓般轻声:“兄长……你知道么?我今夜好高兴。”
虞鹤庭静了片刻,靠在苏沐棠侧脸上的指骨动了动,整只手便翻转了过来,轻轻抚上苏沐棠柔软的面颊,像安抚小孩子一样,一下下摩挲着。
他虽然始终没有回应苏沐棠那句话,但他的行为已经给出了答案。
苏沐棠滚烫的脸感受着虞鹤庭掌心微凉的温度,整个人也渐渐安定下来。
许久后,他睡着了。
在苏沐棠睡着后,虞鹤庭又等了足足半个时辰,方才起身熄灯离开。
但虞鹤庭并没有料到,他前脚刚踏出房间,黑暗中,房里一双漂亮的眼睛就轻轻睁开了。
一片黑暗里,苏沐棠很克制地悄悄翻了个身,以手臂做枕,将脸半伏在虞鹤庭刚刚靠坐过的褥子上,上面有虞鹤庭留下的稀薄清冷气息。
他脸上还是有些发热,一颗心却是前所未有的宁静。
方才他实在是太高兴了,才壮胆借着酒劲那样同虞鹤庭胡闹,没想到虞鹤庭一点都没有不耐烦。
苏沐棠闭了眼,唇角也轻轻弯起。
其实直到家宴之前,苏沐棠都还在担忧虞鹤庭就算这几年不成家,但也总有成家的一天。等那时,虞鹤庭在逍遥宗另立门户,他们兄弟二人也定会就此疏远。
却没想到虞鹤庭早已暗中安排好了一切,让他的担忧彻底消失。
他并不贪心,也从奢望虞鹤庭真的会一辈子不成亲,只要他能留在虞鹤庭身旁就好了。
他只想做虞鹤庭唯一的弟弟,一辈子不变。
·
次日清晨,虞府门前车水马龙,全是得知虞鹤庭回府,前来拜会的。
虞风扬和林婉晴都忙着迎来送往,虞鹤庭也选择性地见了一些地位尊贵的客人,唯有苏沐棠的西院,十分安静。
巳时,日上三竿。
日光透过纱窗照进屋内,恰恰照在窗下那一袭雪白的中衣上。
日光柔和,落在苏沐棠脸上,把他雪白的面庞照得剔透如玉,只可惜他眉头紧皱,长睫还在微微颤动,似乎正在做什么极为可怕的梦……
黑雾弥漫,深渊之下,一袭青衣漂浮在空中。
他注视着靠在嶙峋山壁上浑身沾满鲜血,衣衫褴褛的白衣青年,淡淡道:“你金丹已毁,浑身经脉尽碎,我救不了你了。”
白衣青年缓缓抬头,露出那张血迹斑斑又异常苍白的清冷面容,一双狭长凤眸依然明亮冷静。
赫然竟是虞鹤庭。
青衣修士看到这张脸,沉默片刻,忽然又放缓了语气:“不过,你若还有心愿未了,我倒也可以帮帮你。”
虞鹤庭闻言,神色并未改变,只是沉默。
两人彼此这么静静对峙,周围只余山中呼啸的清寒风声。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青衣修士终于有些按捺不住,他藏在袖中的指尖动了动,打算直接动手。
忽然,虞鹤庭沙哑开口:“把我的魂魄带回红枫城虞家,我要让我父母和弟弟立刻离开红枫城。做完这件事,我就让剑骨认你为主。”
青衣修士指尖一停,片刻后,他按捺住心头狂喜,神色从容地点了点头:“好。”
虞鹤庭终于闭上眼。
青衣修士见状,唇角微弯,紧接着他长袖一拂,一道淡白色灵光便从虞鹤庭头顶浮出,落入他袖中。
一道淡绿色光芒冲天而起,直上云霄……
房中。
苏沐棠猛地睁眼,欠身而起,面色苍白地捂着砰砰直跳的胸口,整个人都有些喘不过气来。
方才,他竟然梦到,虞鹤庭是一本话本中的苦情角色。
话本中,虞鹤庭前半生都顺风顺水,十六岁被西洲大陆第二大宗门逍遥宗元婴老祖看中并收为关门弟子,二十七岁那年更是直接结成一品金丹,又被定为逍遥宗少宗主,连带着虞家也狠狠扬眉吐气了一番。
可很快,剧情急转直下。虞鹤庭结成一品金丹后不久,就在一次宗门任务中遭遇了他师尊——那位元婴老祖长岚真人的夺舍。
虽然虞鹤庭自爆金丹阻止了这场夺舍,但也经脉尽毁,无力回天。
这时,话本主角林淼出现了。
林淼和奄奄一息的虞鹤庭达成交易,他带虞鹤庭回逍遥宗下属辖城给虞家通风报信,虞鹤庭则自愿把剑骨让给他。
梦境到此,戛然而止。
苏沐棠隐约觉得后面应该还有内容,可他那时看到梦境里直接放弃生命和剑骨的虞鹤庭只觉得心神俱碎,又觉得林淼此人十分诡异,心痛加焦急之下,竟然醒了过来。
苏沐棠:……
但缓过神来,苏沐棠第一时间便起身下床,草草披了外衣,便疾步朝虞鹤庭所在的东院走去。
他从没有什么时候比现在更想亲眼看到虞鹤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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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 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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