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初二,龙抬头。细雨绵绵,将京城笼罩在一片朦胧水汽中,青石板路上泛着湿漉漉的光。
俞木帆肩上的箭伤因着连日阴雨反复发作,低烧不退,整个人都恹恹的。清晨时分,他正靠在榻上勉强饮着汤药,忽听前院传来不同寻常的动静,隐约有侍卫列队的脚步声。俞忠慌慌张张地跑进来,连声音都变了调:"公子,陛、陛下驾到!"
话音未落,朱由邺已经迈步进来,带进一阵清寒的雨气。他今日未着龙袍,只穿一件玄色暗纹常服,金冠束发,倒显出几分从前的随和,只是眉宇间已添了不容忽视的帝王威仪。
"都退下。"新帝挥手屏退众人,在榻前的梨花木椅上坐下,目光扫过案头那碗浓黑的汤药,"太医院都是废物不成?这么久了伤还不见好。"
俞木帆强撑着要起身行礼,却被他抬手制止:"病着就免了这些虚礼。"说着自然地伸手探了探他的额温,指尖温热,"还在发热。"
"只是伤口有些发炎,劳陛下挂心。"
朱由邺凝视他苍白的脸,目光幽深:"朕记得去年,你初入宫为伴读,在文华殿第一次见朕,也是这般病恹恹的模样。"
俞木帆一怔。想起他初入宫的日子,那时他染了春寒,却仍要入宫,朱由邺似乎是调侃了他,命人扶他到偏殿歇息,还传了太医。
"陛下竟还记得。"
"有些事,想忘也忘不掉。"朱由邺从袖中取出一个白玉盒,盒身雕着精致的龙纹,"这是西域进贡的雪莲生肌膏,对愈合伤口有奇效。朕已让太医验过,说是上好的伤药。"
他将药盒放在榻边小几上,指尖不经意划过俞木帆的手背,带来一丝凉意。
"陛下今日来,可是有事吩咐?"
朱由邺望向窗外绵绵细雨,沉默片刻,方才缓缓道:"燕王在昌平,病得厉害。"
俞木帆指尖微颤,药碗险些拿不稳,褐色的药汁在碗中晃荡,溅出几滴在锦被上。
"太医说他不肯服药,再这样下去..."新帝语气平静得可怕,似乎燕王的生死对他毫无影响,似乎燕王不是他的骨肉至亲。
"朕准你去昌平一趟。"
这突如其来的恩典让俞木帆心生警惕。新帝素来忌惮他与二皇子往来,今日为何...
"不必多想。"朱由邺似是看穿他的疑虑,"他是朕的亲弟弟。"
话虽如此,俞木帆却听出了其中的深意。这既是试探,也是警告——朱由恩的性命,始终握在帝王手中。
待新帝离去,俞木帆独自坐在榻上出神。案上的药已经凉了,苦涩的气味在空气中弥漫,混着方才朱由邺留下的龙涎香气,形成一种奇异的氛围。
约莫一炷香后,俞谦推门而入。文华阁大学士今日告假在家,身着深青色常服,眉宇间带着挥之不去的忧色。他在朝为官二十余载,深知天威难测。
"方才陛下来过?"俞谦在榻边坐下,目光扫过那只白玉药盒,眉头微蹙。
"是。陛下准我去昌平探望二殿下。"
俞谦沉吟良久,指节轻轻敲着榻沿,这是他一贯思考时的习惯。"今早朝堂上,几位御史联名上书,请陛下严惩靖北王余党。奏折中特意提到...二殿下与靖北王过往甚密,请求彻查。"
俞木帆猛然抬头,肩上的伤口因这个动作一阵抽痛,让他忍不住闷哼一声。
"陛下当庭压下奏折,却在这个节骨眼上准你去昌平..."俞谦叹息一声,起身在房中踱步,"圣心难测啊。为父在朝多年,也看不透陛下此举的深意。按理说,此时让你与二殿下相见,实在不合常理。"
窗外雨声渐密,敲打在窗棂上,声声入耳。
是夜,俞木帆辗转难眠。
更深露重时,"公子。"俞忠在门外低声道,"宫里又来人了。"
来的还是白天那个小太监,这次送来的却是一把素面油纸伞,伞骨是用上好的湘妃竹所制,伞面上隐约可见暗绣的龙纹。
"陛下说,明日有雨,让公子路上当心。"
俞木帆接过伞,指腹摩挲伞柄时,忽然触到一行刻字。就着烛光细看,竟是:愿为雨中伞,护卿一世安。
笔迹遒劲有力,正是朱由邺的手笔。
龙纹在月光下忽闪忽闪,俞木帆看着伞,垂下眸子,忽然笑了一下,他的心意,自己怎么会不知道。
这一夜,俞木帆做了个很长的梦。梦里的场景是太学的藏书阁,朱由邺在临摹字帖,朱由恩在查阅典籍,两个少年同时抬头看向他。他站在原地,看着他们的身影在书卷香气中渐渐模糊...
醒来时,枕畔已湿,不知是汗是泪。窗外雨声淅沥,正如那个改变了一切的夜晚。
清晨,雨势稍歇。俞木帆披衣起身,发现父亲早已在书房等候。
"为父思忖一夜,"俞谦神色凝重,"陛下此举,或许是在试探你的选择。你若不去,便是彻底与二殿下划清界限;你若去了..."
"儿子必须去。"俞木帆轻声道。
俞谦长叹一声:"你可想清楚了?这一去,便是明明白白地告诉陛下你的选择。往后在朝中,你的处境只会更加艰难。"
"儿子明白。"
"也罢。"俞谦背手走了出去,叹了一声长气。
马车早已备好,那二十盆御赐的白梅在晨雨中显得格外清冷。俞木帆临上车前,回望了一眼俞府的匾额,心中浮现的确是清月殿三个大字。
车轮碾过湿滑的青石板路,发出轱辘轱辘的声响。俞木帆握紧手中的油纸伞,伞柄上那行小字硌着掌心。
昌平,就在前方。而那个赠他雨伞的人,正站在街边,目送他远去。
“陛下,该回了,户部尚书还在宫里等着呢”
朱由邺再次看了一眼俞府的马车,转身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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