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将至,秋风送爽,京城的桂花渐次开放,暗香浮动。
这日休沐,俞木帆应邀前往明月巷沈府做客。新府邸虽不显奢华,却处处透着雅致。院中几株桂树已是含苞待放,墙角栽种的菊花也初现花蕾。沈煜亲自在门前相迎,今日穿着一身月白长衫,更衬得他眉目清朗。
"大人可算来了,"他笑着上前行礼,"我特意让人从杭州捎来了上好的龙井,就等着与大人共品。"
俞木帆含笑还礼:"沈探花太客气了。"
二人穿过庭院,但见廊下挂着一排鸟笼,里面养着几只画眉,啼声清脆悦耳。沈煜见状解释道:"这些都是前些日子在鸟市上遇到的,看着可怜,就都买回来了。"说着伸手逗了逗最近的一只画眉,那鸟儿竟亲昵地蹭了蹭他的手指。
茶室布置得极为雅致,临窗摆着一张紫檀木茶案,墙上挂着一幅水墨山水,笔法苍劲有力,画的是"寒江独钓图"。俞木帆驻足欣赏良久,赞道:"这画意境深远,笔力遒劲,不知出自何人之手?"
沈煜沏茶的动作微微一顿,随即笑道:"是一位故人所赠,不值一提。"他将茶盏轻轻推至俞木帆面前,"大人尝尝这茶,是今年春天的头采,据说采摘时都要选在晨露未干之时。"
茶香袅袅中,两人从诗词歌赋谈到古今兴衰。沈煜妙语连珠,见解独到,时不时逗得俞木帆展颜。说到兴起时,他取来古琴,即兴弹奏一曲《秋鸿》。琴声清越,时而如雁过长空,时而如秋风拂面,技法娴熟,竟不在俞木帆之下。
"你总是能给我惊喜。"俞木帆由衷赞叹,"这琴艺,少说也有十年功底了。"
沈煜低头浅笑,掩去眼中一闪而过的深意:"大人过奖了。家母在世时最爱音律,从小便教导我抚琴。若是大人喜欢,我日日弹给大人听都可。"
这时,管家来报:"公子,宋状元来访。"
宋停依旧是那副耿直模样,见到俞木帆也在,开门见山道:"俞大人,沈兄,今日我来是有要事相商。听说太后要在中秋设宴,为陛下选后,已经内定了陇西李氏的千金。"
沈煜立即露出关切的神色,为宋停也斟了一杯茶:"此事当真?陛下可知情?"
"陛下自然是不情愿的。"宋停皱眉饮了口茶,"但太后一党势力庞大,听说连内阁几位老臣都上书劝谏。更麻烦的是..."他压低声音,"太后似乎有意借此机会,进一步巩固她在朝中的势力。"
俞木帆默然不语,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青瓷茶盏。沈煜将他的细微动作尽收眼底,柔声道:"大人不必忧心,陛下对大人情深义重,定会设法周旋。况且..."他顿了顿,"我听说陛下近日正在暗中联络几位藩王,想必也是在为此事做准备。"
这话看似安慰,实则是在俞木帆心中埋下更多忧虑。
送走宋停后,沈煜陪着俞木帆在园中散步。园子不大,却布置得别有洞天。假山流水,曲径通幽,行至一丛初绽的秋菊前,他忽然轻声问道:"大人可是...心系陛下?"
俞木帆怔住,一片桂花恰好落在他的肩头。他伸手轻轻拂去,终是没有作答。
沈煜了然一笑,语气格外真诚:"大人放心,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站在大人这边。即便...即便要与整个朝廷为敌。"
他这般表态,让俞木帆心中感动,却不知这正中沈煜下怀。
三日后,宫中传来消息,朱由邺染了风寒,连日咳嗽不止。俞木帆心中担忧,却因着之前的禁令不便入宫探视。正在书房中坐立难安时,沈煜带着一个精致的锦盒来访。
"这是我特意寻来的川贝枇杷膏,"他关切地说,"听说陛下咳嗽得厉害,太医院开的方子总不见好。这是我家乡的偏方,最是润肺止咳。"他仔细观察着俞木帆的神色,又道:"大人若是担心,我可以代为送入宫中。正巧明日我要进宫呈递科举的后续文书。"
俞木帆犹豫片刻,终究还是铺开信纸,写了一封问候的信笺。信中除了关切之语,还特意提及近日在读《孙子兵法》,若陛下有兴致,可一同探讨。他将信用火漆封好,连同药材一并交给沈煜。
然而沈煜并未直接入宫,而是先回了一趟明月巷。他在书房中取出另一封早已准备好的信,将俞木帆的亲笔信换下。这封伪造的信件字迹与俞木帆一般无二,语气却格外疏离客气,除了例行问候,只淡淡说了一句"秋深露重,望陛下保重龙体",全然不见往日的关切。
"这样一来,"沈煜冷笑着将原信投入火盆,看着跳动的火焰将那份真挚的关怀吞噬,"陛下该有多伤心啊。"
果然,朱由邺收到信后,独自在养心殿坐了一夜。李德全在外头听着殿内时不时的咳嗽声,急得团团转,却不敢进去打扰。次日一早,太医院就传出消息,陛下病情加重,连早朝都免了。
俞木帆听闻后忧心如焚,不顾禁令前往宫门求见,却被侍卫客气而坚决地挡在门外。正在焦急时,沈煜"恰好"从宫里出来,见到他立即快步上前:"大人怎么在这里?"
"听说陛下病情加重,我..."
沈煜立即露出理解的神情,温声劝道:"大人别急,我刚从太医院过来。张院判说陛下只是需要静养,不便见客。"他刻意模糊了"不便见客"的范围,让俞木帆以为自己是特例。
当晚,沈煜特意带着一个食盒来到俞府:"这是我让人炖的冰糖雪梨,最是润肺。大人也要保重身体,若是您也病倒了,岂不是更让人担心?"
俞木帆接过食盒,感动于他的体贴,却不知这一切都在沈煜的算计之中。
中秋将至,太后设宴选后的消息正式传出,连市井百姓都在议论这场即将到来的宫廷盛宴。沈煜看在眼里,计上心头。
这日午后,他借着送公文的机会来到翰林院,状似无意地提起:"听说陛下近日常去御花园散心,每每在那株百年桂树下驻足。也是,这个时节,御花园的桂花开得最好,那株百年老桂更是香飘十里。"
俞木帆闻言研墨的手微微一顿,眼中闪过一丝波动。
次日,沈煜借故邀俞木帆入宫商议科举后续事宜。实际上他早已打点好一切,确保二人能在恰当的时间出现在恰当的地点。行至御花园附近时,他忽然拍了拍衣袖:"大人稍候,我好像把要呈给陛下的公文落在翰林院了。"
待沈煜离开,俞木帆不自觉地走向御花园。果然在桂花树下,见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朱由邺独自站在树下,明黄色的常服在秋风中更显单薄。一阵咳嗽过后,他望着满树金桂出神,连俞木帆走近都未曾察觉。
"陛下。"
朱由邺回过头,眼中先是惊喜,随即变得复杂:"你怎么来了?"
"臣...偶然经过。"
两人相对无言,只有秋风拂过树梢的沙沙声。金色的桂花簌簌落下,落在两人的肩头,暗香浮动。许久,朱由邺才轻声道:"那日收到你的信..."
"信?"俞木帆疑惑地抬头。
朱由邺看着他茫然的神情,忽然明白了什么。他快步上前,握住俞木帆的手,触手一片冰凉:"你的手怎么这样冷?"不等回答,他又急切地问:"你可曾让沈煜带信给朕?"
"是有一封问候的信,还附了一本《孙子兵法》的注解..."
"果然如此。"朱由邺眼中闪过一丝怒意,随即又被温柔取代,"是朕错怪你了。"他将自己的披风解下,仔细为俞木帆系好,"秋深了,怎么还穿得这样单薄?"
这时,沈煜"恰好"寻来,见到两人这般亲近的场景,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惊讶:"陛下,大人,你们..."他连忙躬身行礼,"微臣打扰了。"
朱由邺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沈爱卿来得正好,朕正要问你,那日你送来的信,当真是俞修撰亲笔?"
沈煜立即露出委屈的神情,却仍保持着得体的微笑:"陛下何出此言?那信确实是俞大人亲手交给微臣的。"他转向俞木帆,语气诚恳:"大人,那日您交给我信时,不是还特意嘱咐要尽快送到陛下手中吗?说是有要事相商..."
俞木帆看着他真诚的眼神,虽然觉得"要事相商"这个说法有些奇怪,但还是点了点头:"确实让沈探花代为送信。"
朱由邺的眉头皱得更深了。他分明看出其中有问题,却苦于没有证据。这时一阵秋风吹过,俞木帆轻轻咳嗽了一声,朱由邺立即忘了质问,关切地问:"可是着凉了?"
"臣无事。"
朱由邺深深看了沈煜一眼,终是挥了挥手:"你们都退下吧。"
离开御花园后,沈煜陪着俞木帆往宫外走。行至长长的宫道,两侧红墙高耸,秋阳透过槐树的枝叶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忽然低声道:"大人,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但说无妨。"
"今日陛下似乎对您我有所误会..."他欲言又止,恰到好处地流露出几分担忧,"恐怕是有人在陛下面前进了谗言。我听说,太后那边对大人很是不满,许是他们在其中作梗..."
俞木帆沉默不语。今日朱由邺的态度确实奇怪,但更让他在意的是太后的动向。若真如沈煜所说,那太后的手伸得未免太长了。
回到府中,俞木帆独自在书房沉思。窗外月色如水,他回想着今日在御花园的一幕幕。朱由邺握着他手时的温度似乎还留在指尖,那份关切不似作伪。可那封信究竟是怎么回事?还有太后...
这时,窗外传来细微的响动。俞木帆推开窗,只见一只雪白的信鸽落在窗台,脚上系着一个小小的竹筒。这信鸽他认得,是朱由邺特意驯养的,比寻常信鸽更加机敏。取出信笺展开,上面只有一行熟悉的字迹:
"明日子时,藏书阁"
没有署名,但他认得这是朱由邺的笔迹。俞木帆将信纸在烛火上点燃,看着跳动的火焰,心中五味杂陈。明日之约,他该去吗?
而此刻的明月巷沈府,沈煜正对着棋盘独自对弈。黑白棋子交错,如同他布下的局。烛光映照着他清俊的侧脸,在墙上投下长长的影子。
"下一步该怎么走呢?"他拈起一枚白棋,在指尖把玩片刻,轻轻落在棋盘上,正好截断了黑棋的大龙。唇角勾起一抹冷笑,"中秋宴上,该有一出好戏了。"
他起身走到窗前,望着夜空中那轮将圆的明月,眼神渐冷。窗外秋风萧瑟,吹落一地黄叶。这场棋局,正在向着沈煜预期的方向发展。
只是他未曾料到,有些棋子,已经开始有了自己的意识。更不会想到,明日子时的相约,将会让他的计划出现第一个变数。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