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敛一个人待在藏经阁,四下寂静得诡异,烛火无风自动,这样的环境能吓到白瑕,他心里却十分平静。
都说世上最难算的便是因果账,他偏要算一算。
先前萧府一事,因萧逸书帮过他,所以他也帮萧逸书。手上染了点孽,正好借帮萧逸棋找到凶手、脱离牢笼化去。
这件事已经是一个闭环,尘无咎救了他,他帮尘无咎做事,也是一个闭环。在尘无咎的关系下,他沾了亦绯天和白瑕的因果,所以他索性跟来了,继续下去直到结束这段关系也是一个因果闭环。
但,现在亦绯天为他开了藏经阁,多种了一个因,让他知道了他本来不该知道的事情,这样会有什么结果?如若他选择下去救萧逸书,那么亦绯天因为他的关系也会下去,又沾上不属于他的因果……最后,这跟线会导向何方,又会以何式作结?
青敛垂眸借着烛光看泛黄的书页上的文字,细长的手微微用力,撕裂的脆响在寂静的空气里显得格外清晰。
天下人求之不得的珍贵古籍,在他手里缓缓被撕成了碎片。
少年眼神是温和悲悯的,仿佛在透过纸张望向幼时的友人,语气却冰冷而残忍:
“不该存在的东西,还是不要存在的好。”
“他真的这么做了?”凤凰族的神凰殿下此时正化作人类形态,蹲在树上托着下巴听鸟儿的叽叽喳喳。“嗯,嗯,我知道了。”
少年从树枝上一跃而下,背后的羽翅瞬间张开,一飞越千里,直接飞到了北溟。
北溟正有两个老头在下棋,神凰毫不客气,上去一脚踹了两人的棋盘,旗子哗啦啦滚落一地,“别玩了,起来干活!”
两个老头骂骂咧咧:“又是你,你这小鬼,你主人没教你怎么待人有礼,怎么尊老爱幼吗?”
神凰抱着手臂冷笑:“就凭你?一个废物,还敢说尊主坏话。尊主料事如神,如今端倪已现,藏经阁现世,少不得要天下大乱。你还是趁早跑一趟为好。”
老头嘀咕了几句,两个人手握手合成了一个人,手里拿着根秃顶拐杖,往地上敲了一敲。绿色的纹路布成大阵,合着藏经阁的金光,将整个缭云峰护了起来。
“缭云峰可是流云阵的核心,你还不回去?”
“怕什么,高低有尊主在,我不信下面那群肉/体凡胎的蠢货还能打上流云大陆来。”
“玉挽,你搞什么!”
掌门一看到缭云峰的金光就开始觉得大事不妙了,直接烧了个高阶传话符让亦绯天滚了过来。
“天下还没大乱呢你就开藏经阁?司命嘱咐你的你都还回去了是吧!”
亦绯天道:“开藏经阁救苦救难嘛。”
“你别拿这话蒙我。你说,出了什么大事你需要开藏经阁?”
亦绯天心说也没什么事,就是让徒弟见见世面,顺便催一下打工人干活……
掌门一看他这不辩解就是默认的样子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你这一下南北宗主都飞鹤传书过来问我发生了什么事!”
正派就是麻烦。亦绯天烦道:“你就说,有魔修不满和平局面,想挑拨仙魔大战。”
掌门愣怔一下:“真的?”
“半真不假,假的也没差。”
掌门捂着心脏,一时气得说不出话:“我怎么说?我就这样说?!那魔修呢?魔修要是说你血口喷人怎么办?”
亦绯天也是真的无语。电视剧里都是正邪不两立,怎么轮到他这里就是侮辱人清白了?
“司命最忌乱说话,言出法随你知不知道?”
“……”亦绯天沉默了。
他随口说的当然不会成为现实,但是他确实预料到了一些事情,在不远的将来有一定概率成为现实,那他是说还是不说?
天机不可泄露果然是有道理的。他终于知道为什么玉阙禅宗他们都乱扯一气语焉不详的了。
亦绯天打断掌门的骂骂咧咧:“其实,掌门你知道该怎么做,只是想叫我过来训一顿吧。”
掌门一下子不说话了。
……确实。
“按照当下对我的传闻来说,既然我都干了那么多不合理的事情了,那么,我在平安无事的这个时候突然心血来潮打开‘禁阁’也能解释得通吧。”亦绯天说着说着,嗤笑一声,“没有人知道‘禁阁’在缭云峰,但,所有人都知道,我就是这样一个不着调的人啊……反正我这样的人犯了错,掌门也可以用任意理由再把我‘关住’,就像二十年前那样,不是么?”
“……”见他旧事重提,掌门心里也不好受,只沉声道,“我知道你心里有怨恨,但是你不能胡来,你毕竟是流云宫的司命,也是这个世界的……”掌门闭了闭眼。
“呵。怨恨?”亦绯天喃喃重复了一句,“我要是真怨恨你,早携神器跑路了,随便构个世界不比呆在流云宫自在?反正也都是虚无的骗人玩意儿。”
“啪!”
亦绯天难以置信地瞪大双眼。
掌门居然甩了他一巴掌!
虽然这巴掌对他而言就跟挠痒痒没什么两样,但是侮辱性极强。
掌门深吸一口气:“二十年了,你还是这样,出言不逊,胆大妄为。”
亦绯天摸摸自己的脸颊,感觉已经肿了,一个指印一样粗的凸起,摸上去又烫又软。
一时间,莫名有些委屈。
“看来,玉阙仙尊没有教好你怎么做人。什么事情可以说,什么事情不能说,你都分辨不了。”
亦绯天捂着脸,有些心疼自己这身皮囊。
毕竟“玉挽仙尊”这个人,现在唯一不会被诟病的地方,就是这张脸了。
他当然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活了两辈子的人了,什么打没挨过?但是他不服——也许是因为这具身体心智只有少年的原因,他不服。
“正因为接了师父的衣钵,所以我才会做保护天下生灵的事情。”亦绯天语气冰冷,理智万分地说,“不是因为我是流云宫的司命,更不是因为我是这个世界的谁。”
亦绯天不该是亦绯天,这个世界的“亦绯天”,本该是“慕陈绯”。而那个天资卓绝的孩子,本该过着一世荣华的日子,然后年纪轻轻地死去。
掌门扬起巴掌,亦绯天闭上眼睛,他不会动,如果要打,那就打。
他们只是仗着他不会还手罢了。
可是,掌门的手掌迟迟没有落下。
亦绯天睁开眼睛,看见掌门苍老得如枯树皮的手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肩,然后这个仿佛每一天都在变老的半仙叹了口气。
粗糙的皮带着耷拉的触感,对亦绯天这样敏感的人来说无异于拿着锯子在自己肩膀上刮拉,又干燥又灼热。
亦绯天僵直了身子,产生了想要切断五感的冲动。
“你总是有你的想法。罢了。只是,你要知道流云宫司命一向为天上凡间之表率,你如今这般,可想过自己将来怎么办?有朝一日终于天灾**降临那天,他们还会再信你吗?”
亦绯天冷静地反驳道:“被排斥,才不会被掺入到凡人的因果中,不是么。”他揉了揉脸,让它恢复成原样,接着补充道,“无论如何,我不觉得今天该挨你这一训,更不该挨你这一巴掌。”
掌门语结,半晌哼了一声:“怎么,你还能打回来不成?”
亦绯天低头,语气倒不卑不亢:“玉挽不敢。”
掌门这一堆有的没的,被戳破了还恼羞成怒的模样,其实就是自尊心受挫,觉得自己无论如何搞大事了都已经先跟他商量一下。他又不是看不明白,全天下还没几个他看不明白的人。有话好好说不行吗?明明也就一百多岁,摆什么长辈架子?
这一半为了你好一半压根不听你说话的样子真是蠢得不能再蠢了,为什么“长辈”都喜欢这个样子啊。
而且,他也不是什么都能告诉掌门。比如,流云书的事情不能。比如,与尘无咎的交情不能。比如,青敛是尘无咎的人不能。比如,流云大陆大部分的灵兽神兽都在缭云峰还被他吃了一些……咳,总之,百分之七十的事情不能也不敢让掌门知道,不然掌门一定会闹的。
这老头儿闹不要紧,耽误正事就不好了。
“玉挽顶撞掌门,擅开禁阁,自请禁闭。也好专心做分内之事,教导两个徒弟。”
掌门不知道他想的一堆有的没的,没好气道:“准。这事就不追究了,正好你现下也收了徒,也该考虑准备一下三年后的‘云集试炼’了。”
“……‘云集试炼’?”亦绯天想了半天才想起来流云大陆是有这么件事。
说白了就是流云大陆上各仙门的新秀弟子会武打擂,看看谁家弟子更厉害一类的无聊节目。前些年他不是在关禁闭就是以未收徒拒绝了,不仅不参加,观看也不带看的。这一次掌门的意思就是他既然收了徒就去参加参加拿点名次回来,也好让他的风评好那么一点。
……但是,喜欢摆烂的仙尊和其佛系的弟子都不太喜欢这类争名逐利的活动。某位仙尊尤其觉得这个赛制的评选水很深,不仅不公平还有很大漏洞。
真是要命,这种东西还没有被取消吗?
——玉挽仙尊如是想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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