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主观心境问题还是老天确实不想让他走邪门歪道,青敛执行任务的时候总会碰上不是那么好的天。
那一次天上下着鹅毛大雪,雪花纷纷扬扬,飘在他眼睫上,久久不化。
刚刚从人体里抽出来的刀还没来得及抖,上面的血就结成了块,往雪地里砸砸,大块是掉下来了,小块的跟寒霜似的嵌在上面,一时半会是弄不下来了。
可能衣服穿少了,又在风地站得久,他结结实实地打了个喷嚏,身上落满了白皑皑的雪,他就这么站在雪地里,跟小雪人似的。
他低头出神地望了一会,用冻得几乎没有知觉的手将脖子上的围巾裹得紧了紧。
他那时多大?哦,九岁。
才九岁,就已经习惯了用刀收割人命了。
他是个杀手,出任务不问缘由,管他是好人还是坏人,拿了钱就办事。
阁主不愿他入魔道,他就不入,凭拳脚功夫他也足够出色。
其实他一个小人儿,就是在锁云阁白吃白喝,阁主也不缺他那几个钱养他一口饭。可这孩子死倔,坚决不干,还面不改色地呛他的阁主大人:“典当里的东西什么时候能赎回来,那东西对你来说很重要吧?”
阁主哑口无言,半天说了句:“倒也不是那么重要……”
他小大人一样抱紧了拳头,转身就走。
阁主总嫌弃他是块臭石头,毛头小子,啥也不懂。“当初看软软糯糯多可爱的一小孩,怎么抱来一看脾气就这么臭呢。”
其实他还没有走远,这话一字不差地钻进了他的小耳朵,他面上没什么反应,心里乐得能开出花来。
阁主有时候好玩得像个平平无奇的操心老父亲。
围巾是阁主给买的。那是他往北地出任务之前,他不光攒钱顾了自己的饭,还替他的好阁主把典当的东西赎了回来。
那玩意精致,玉雕成了桃花形状,上面还带着珠串,一看就是个贵重物什,还怪讨喜的。老板一直收着不让赎,后来在这小孩软磨硬泡的功夫下多花了二百两,可算是拿回来了。
阁主看了一时没说话,那眼光说不出的怪。像谁家当爹的看小娃长大了的眼神,又自豪又心酸。
这眼神看得青敛很不舒服,他摆摆手,说:“走了。”
这小孩,真真是有本事。
怎么就跟了自己呢。
尘无咎非常惋惜。
“等等。”爹追了出来,拽着他走要去给他买新衣服,小孩万分推脱,抵死不从:“我是刺客,刺客!哪有刺客穿得跟头熊一样去刀人的?”
在双方的妥协之下,爹最后非常无奈地给孩子买了条围巾,细细地给孩子围上了:“听话,北地冷,你得多保暖。”
小孩不适应脖子上有东西,忍了又忍才没当着老魔头爹的面把围巾扯下来,心道我热着呢。
眼下寒风忽猎猎地刮,孩子再也不说“我热了”,孩子心里想说,北地真他娘的冷,以后再也不要来北地了。
那时的小人没想到,雪地里有埋伏。
几个大人打他一个小孩,个个下死手。其中还有一个人笑哈哈,扬言要把他剁了煲汤喝。
那是青敛受伤最重的一次。他讨厌血腥味儿,闻到自己的血味都想吐。
“咳咳。”挥来的刀近在咫尺,他认命似的闭上了眼。
死在谁的刀下,也许尸体还会被砍成一块一块的,扔锅里炖汤。对他而言真是很合理的下场。
然而刀没碰到他,是尘无咎到了。
看到他受了重伤,尘无咎没说什么。他戴着面具,穿着玄袍,如神一样降临在冰天雪地。
他不发一言,手起刀落,看上去比青敛还要更没有心,也该是无悲无喜的,但青敛就是知道,阁主大人因为他生气了。
很快,他的想法得到了印证。尘无咎杀了那些人以后,如他们所说,只是有细微差别——尘无咎将他们剁碎了之后喂的是狗。
小团子睁大眼睛,呆呆地看着,似乎在白雪和红血交织的世界里失去了辩识能力,费劲地认了半天,还没认出来什么,就被拥入一个不太熟悉还有点僵硬的怀抱。
风雪好像刹那间止住了,刀器碰撞声也止住了,一直在脑子里乱搅的不知道什么玩意终于偃旗息鼓,东倒西歪地拼凑出一句话“是阁主来了”。
真安静啊,青敛小团子窝在尘无咎的怀里,安心了,终于昏天黑地地晕了过去。
尘无咎又来捡了他,把他抱回了家。
青敛喜欢安静,而事故后的安静总是阁主在暗中行事。
眼下这感觉太熟悉。得到应允声后,他非常粗暴地推开了门,眼尖地看到一个黑色的衣角刚滑进一道门里,来不及跟城主说一声就追上前去,把人堵了个正着。
“啊呀。”尘无咎无奈地看着他,“这你也知道是我?”
青敛默了半晌,语气冷冰冰的:“阁主大驾光临,可是够能蹉跎的,再晚些人该死尽了。”
尘无咎很是惊讶的样子:“你还管他们的死活?这可不像你啊。”
这可不像你啊。
青敛莫名有些烦躁,不像我像谁,像凌独蔺?像凌清濯?
青敛左顾右看,尘无咎倒也没跑,好整以暇地问道:“找什么呢?”
“你把我师父藏哪了?”青敛自然而然地问道。
“嗯?他不是跟你一道吗?”
“他何时……”
两人正说着,周笑腾掀起帘子,似乎被黑袍人惊了一下,他手扣上剑柄,眯起眼睛危险地看着青敛:“你果然和魔修有勾结。”
眼看着周笑腾就要把剑拔出来了,尘无咎轻声一笑:“这位小友最好还是不要轻举妄动为好。”
周笑腾喝道:“凭什么听你的?”
说着,就拔剑冲上来。
还没冲到跟前,就被一种力量缓缓提溜起来。
“……凭你打不过他。”青敛无言地一手捂上脸。
没办法,实力悬殊太大,阁主提溜他跟提溜猴子似的,没眼看。
尘无咎勾勾手指,语气里满是笑意:“可还要再打打杀杀的了?你们仙门没教过你正道分好坏,魔修也分善恶吗?”
周笑腾憋红了脸,挤出几个字来:“魔修,好也好不到哪去!我只知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尘无咎点点头:“根正苗红好少年。”伸手把人撂在了一边,转头对青敛道:“你看看人家,热血沸腾才叫少年,你看看你,上下老古董一样。”
青敛翻了个白眼。
周笑腾再怎么也感觉到这两人关系不同寻常了,怒视着青敛,眼睛瞪得像铜铃:“你跟他什么关系?”
青敛非常无辜:“我和他——”
尘无咎道:“他是我儿子。”
青敛蓦然顿住。
“……”
想刀一个人的眼神是藏不住的。
周笑腾大惊失色:“仙门竟进了贼子!我今天就要替流云宫清扫门户除魔扬道!”
尘无咎有些好笑地拽着他不让他伤到青敛,青敛无奈地解释:“你还真信啊。”
“呸,你个魔头的儿子,放开我!”
“我不是,我没有,他胡说的。”
“呸,我不听你狡辩,这魔头他刚刚自己都承认了!”
“……”这解释不了了。
青敛站起身来,给了尘无咎一个眼神,让他自行体会。
帘子又被掀起来,这回进来的是白瑕。
他扫了眼屋里的情况,一副了然的神情:“阁主,师兄,花城主让你们出来谈。”
话毕,帘子又拉上了。
周笑腾呆愣一瞬,怒道:“为什么他一副风轻云淡的样子?好啊他早就知道是不是?你们师父是不是也知道?好啊,你们一个师门,藏污纳垢,待我回去我就要禀报长老唔唔唔唔。”
青敛看着他被塞起来的嘴,满意地拍了拍手:“好了,这下清静了。”
尘无咎忍俊不禁:“那我们可以走了?”
“走吧。”
一群人看着青敛和尘无咎一道出来都露出惊讶的神色。
“这位是?”林铃好奇问道。
尘无咎跟她对上了视线,温文尔雅地柔声道:“在下锁云阁阁主尘无咎,姑娘好。”
听见“锁云阁阁主尘无咎”八个字,在场人神色里都多少有一点复杂在里面。
花城主知道这些小辈对魔道是什么态度,忙打圆场:“尘阁主受邀前来助我新永城收纳鬼灵,诸位莫要有所偏见为好。”
其实新永城什么个鬼情况各弟子或多或少都了解到一些,而且如果不是云集试炼,他们大概率也不会来。如今仙魔平等,新永城此番举动他们也不是不可以理解。
但怎么说呢,仙魔自古不两立,要说共事,心里毫无芥蒂也是不可能的。
云棠勉强微笑道:“花城主言重了,既都是为了助新永城渡过难关而来,大家便是朋友。”
云棠是流云宫的代表人,现下流云宫表态了,牧鹤门也该表个态。洛潇虽然未比白瑕大多少,却非常稳重,谦逊的笑容不似作伪:“尘阁主不计前嫌舍身相助,我们一众小辈感谢还来不及,怎会怪罪呢。”
说着,施施然行了一个对前辈的礼。
尘无咎没想到会得到这等待遇,忙还了一礼:“小友少年英才,心胸大度,来日必成大器。”
青敛默默侧了侧脸。
不管怎样,和谐的气氛被带起来了,其他一些门派的弟子也纷纷点了头,堂里说的上一句其乐融融。还是白瑕发现少了个人:“周兄呢?”
青敛把布带一拉,周笑腾暗暗跟他较劲,但没较过他,踉跄一下就被扯了过来。
狼狈的样子惹得众人面面相觑,云棠忙问道:“这是怎么了?”
青敛淡然答道:“方才见到阁主乐极生悲,突发了恶疾,不能说话。此恶疾易于传染,为了防止各位被传上我就把他嘴堵起来了。”
“噗。”小师妹捂嘴笑了一声。
尘无咎轻轻颔首,其他人也随意笑谈一二,便放过了这茬,气氛忽然一下严肃了起来。
原来,虫雾起后不多时尘无咎便赶到了新永城,自费灵力将虫雾净化了,顺手帮城主将新永城百姓转移到了地道。
有人提出疑问:“既然有地道,为何先前不将人安置在内?”
“地道阴暗潮湿,不适合人居住。此番迁入,实则……”花城主叹了口气,“是没有办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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