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了这句便再未有言,伏在他怀中,像个久困迷途的孩子闭上了眼。
桓晏原本是该为妹妹对自己的依赖而感到高兴的,可看见她如此难过,他的心只有被人给撕裂了般的剧痛,凄伤泪落。才要安慰她两句,忽地瞥见一片鲜红血迹,倏地大惊!
“阿微?”
他这才发觉妹妹已然晕了过去,裙子底下不住地渗出暗红色的血迹来,一搭脉,触手冰凉。忙将人抱起,高声大呼:“传医官!”
医官很快被人召了来,是从前跟在桓公身边的宫中致仕的老御医,诊治妇人也是一把好手。桓晏自己懂医术,老御医在荆州府上只管照料李氏,因而并不知桓微身份,只当是他的妇人,悬丝一搭瞪眼埋怨道:“使君怎生如此不体贴?夫人哀毁过度,郁结于心,早已伤了肺腑。如今又见了红,只怕是神仙大罗也保不住这胎了!”
桓晏早替妹妹把过了脉,知道她身怀有孕,此刻也没反驳,倒是在旁的李氏惊得眼皮一跳,忙拿话解释了。
桓晏仍旧面无表情,他以手暖着妹妹冰冷的手平静地道:“保不住便不保,我只要她无事。”
桓微醒来,已是三日后。
她昏迷了三天,桓晏便陪了她三天,以至她醒来第一眼看见的便是兄长发青的眼圈。腹中那个孩子自是没能保住的,她得知后也未有太大反应,只是淡淡地“哦”了一声,蛾眉轻舒,竟有些如释重负后的恍然。
她本也没刻意想要留住这胎的,事已至此,她已不想和那人有丝毫关联。
但这毕竟也是一条生命,她无法亲手杀了她,如今这般,倒是遂了心愿。
桓微从此在荆州住了下来,有兄长同李氏照顾,身子渐渐好转。兄长待她很好,每日处理完公务后必来陪她。或是同她手谈煮茶,或是叫手下搜集了荆州当地有趣的风土人情当作笑谈讲与她听,又或是什么都不做只是安静地候在一旁观她看书作画。
荆州府上下莫不夸赞,使君为子则孝,为兄则悌,便连阿蓝那笨丫头都说:“使君待女郎可真好,我要是有这么一个哥哥呀,我一辈子都不嫁人了。”
说者无心,听者却未必无意。屋中服侍的还有其他侍女,还不待桓微说什么,采绿即瞪她一眼:“阿蓝你思春了是不是?整天把嫁人挂嘴上,鹩哥似的话多!”
采蓝“啊”了一声,忙跪下来分辩:“不不不奴不是那个意思!奴不嫁人,奴一辈子都陪着女郎!”
然桓微只是唇角噙笑,并未说什么。
桓晏来的时候,她大部分时候都是极为沉默寡言的,他问什么她便答什么,恪守着兄妹的界限。只有那日,他同她说起部下娶亲他要暂离一日去喝喜酒之时,她点点头,随意问起:“那哥哥什么时候才会给阿微娶个新嫂嫂过门呢?”
他已二十有八,换做寻常人家,这个岁数的男子家中孩子都要议亲了。那一瞬间,对上妹妹的眼睛,桓晏几乎要落荒而逃。他一辈子也没有那般心虚狼狈的时候,艰难笑道:“不急,总要等那件大事完成以后……”
顿一顿,又补充:“届时,还要请阿微为阿兄相看。”
他掩饰得极好,她没看出半分异样,抿唇淡淡一笑,点头应下了。
岁月如驰,四年的日子转瞬即逝,这四年间,桓晏在荆州勤修武备,平定江州、宁州地区的叛乱,又派桓旺入蜀收复了益州,桓氏的版图再度恢复至昔年全盛时期,占据南齐大半河山。
而齐室在收了谢氏的兵权后,为着打压门阀大量任命宗室,然而新任的兖州刺史并不知兵,根本压不住手下的北府将士。那些个宗室又只管鬻卖官爵、鱼肉百姓,至此,朝廷再无力与桓氏抗衡。
萧纂昏聩,停止北伐后把以往积攒的军费皆用于奢靡享乐之上,沉耽酒色,徽平十三年夏,七夕,帝因酒后戏言得罪贵人张氏,被张氏指使宫人以锦被捂死,扔下才四岁的太子,一命呜呼。
朝臣奉太子为帝,请皇后垂帘。当时相王乱政,政事败坏,朝野多有愤懑之声。又征发士族门阀家中的佃农以充兵役,损害了士族的利益。桓芙遂召兄长入朝辅政,而群臣默许。
消息传来那日桓晏特意去看了妹妹,她正临窗望着庭下的桐花树发呆。还未报仇,仇人却突然崩逝,她心里大抵是不好受的。桓晏掌心落在她肩头:“阿微在想什么?”
她道:“只是看那桐花开得可爱可怜罢了。”
时值清明,庭下院中,一株两人合抱粗的桐花树正绽了满树的洁白花朵,密密簇在一起,通体雪白,迎风而开,唯在花萼处露了些胭脂的淡红。微风拂过,轻颤不已。
他怕勾起她愁丝,院中的一草一木俱与她在谢氏的住处不同,不曾想还是漏了这寓意爱情坚贞的桐花。桓晏替她把髻上的玉梳正一正,柔声道:“桐花万里路,连朝语不息。你既喜欢桐花,日后阿兄在建康种下满城的桐花可好?”
她眸中微惊,诧异回头望他,桓晏拢手入袖,却已说起了入京的事:“建康局势未明,阿微不若在江陵等候,等哥哥扫平建康之后,再接你入朝。”
她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轻轻点头:“我都听阿兄的。”
复把目光投向窗外桐花,那些连绵的记忆像是被风吹送而来,恍惚间,忆起那句从前在花神庙许下的“愿天无霜雪,梧子结千年”,竟已是恍如隔世了。
桓晏无声看了她一晌,这四年,他一直在等她问那人的情况,可她一次也未提过,建康方向来了无数封书信,她也从未问过。甚至连死去的儿子也未提过一次,仿佛真把过去的生活忘了。
可是他看得出来,她依旧不开心,也并没有放下往事。
她有一方总是上锁的镜匣,他曾偶然看见她打开过,里面放的,俱是谢瑍生前所用之物。譬如周岁时他送的一对玉璧,谢瑍启蒙时所用的笔盒,他幼时所玩的弹丸……她都一一保存着,即虽她从未在外人面前提过儿子。
桓晏眼中黯然,执起她的手握在掌心里:“答应阿兄,你一定要好好的。”
“你是我在世上最亲近的人了,阿兄不希望你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那些伤害过你的人,阿兄一定会一一报复回来。”
桓微没应。她垂着眸,眼前渐渐萦上水雾。
“哥哥。”
她轻声唤他:“若有那一日,你不要伤害谢氏其他人好么?”
为什么?
桓晏眉棱微挑,下意识想要拒绝。于私,谢氏待她并不算很好,于公,谢氏凭借对北燕的功绩威望大增,即虽谢太傅已去世、谢沂又交了兵权,影响力仍在。他不打算放过谢氏。
但面对妹妹,他仍是生不出拒绝之心,反正,那人死了也足够了。他眼底笑意暖融如春月朝晖:“好。”
是年三月,桓晏奉太后旨意,顺理成章地带兵顺流东下,直逼石头城。众臣惊惧,拜桓晏为大司马,改辅政为摄政。最终桓晏驻军距离建康只有一日之距的姑孰,遥制朝廷。
桓晏此举无异于当年桓公之举,举朝惶恐,群怨沸腾。他早有准备,煽动三吴地区的五斗米教反叛,拿出身于琅琊王氏的会稽內史开刀,待道人攻入会稽郡府、杀郡守及內史后,再顺水推舟地出兵解救。又令人兵围永嘉郡,俘虏了永嘉郡太守谢汾及早于四年前搬迁至此的谢氏一族。
三吴各郡望风而降。是年岁末,桓晏正式出姑孰,带兵入朝,以平三吴之功,受封楚王,获九赐。
一般的权臣做到这个份上,下一步就是行禅让了。朝野心知肚明这齐室江山已不久远。
他以谢汾和谢母刘氏等人的性命为挟,下诏拥兵广陵的谢沂入朝。事情远比想象的顺利,他收到诏书后,未作抵抗,直接便随使者入了京。
一代名将的陨落,也不过是因为一个孝字。
桓晏见到昔日的妹夫,是在渡口迎接自江陵而来的妹妹之后。
他没有刻意瞒着桓微,那小侍卫报讯之时,他正小心翼翼地执着妹妹的手把她从青雀舫上接下来。闻说丈夫被执送京师,她面色微凝,不过转瞬。桓晏送她入车辇,在她身边坐下:“想见他吗?”
辇车起行,他问得云淡风轻,几乎淹没在车声中。
她摇头,面上是一贯的漠然,被他握着的手也悄然抽了回去。桓晏面色微沉,甫一回城,便命手下将她送回修缮一新的大司马府,赴身去廷尉见了已被下狱的妹夫。
“我要见她。”
桓晏进门的一瞬,始终不发一语的青年人突然开了口。
桓晏神色微冷,唇角噙了抹冷嘲,冷眼打量着眼前囚首垢面的青年郎君。
四年未见,他早不复当年的意气风发,唯剩一双眼不减昔日清明。看起来,这些年妻离子丧对他的打击可不小。
桓晏蔑然勾唇,掸掸衣袖,居高临下地傲视对方:“你有什么资格见她。”
幽暗阴冷的牢狱之中,谢沂面壁而坐,背影如松竹秀直。他沉默了许久:“她仍是我妻子。”
“笑话。”桓晏唇角扬起一抹冷冽的弧度,“阿微是孤的妹妹,未来新朝最尊贵的女子,你以为孤还会让她和你扯上什么关系么?你若真当她是妻子,四年前,她如何会撇下你来荆州?她嫁给你的这六年间,又有哪一日是真正快乐的?如今你又有什么脸面说她是你妻子?!”
“我没有脸面,难道楚王殿下有吗?”谢沂抬眼看他,眼底有隐隐的火气,“当年我并未写休书,也没有和离。她名字仍在我谢氏族谱之上,她仍旧是我三书六礼娶进门的妻子。此我家事也,与楚王何干?”
大约是这句三书六礼真正激怒了他,桓晏的脸色骤青骤白,隽秀面庞近乎扭曲。他眼神一片阴骘:“你休想见到阿微。孤告诉你,孤今日来是为着那方传国玺的。你一日不交,孤便一日杀一个谢家人。明日,就从那个小的开始!”
他丢下这一句即扬长而去,却有几分落荒而逃的狼狈。谢沂看着他仓皇离去的背影,若有所思。
桓晏回到桓府,已是夜半时分。
银河泻影,月华影转。建康的冬夜格外的冷。他从车中下来,却见府前灯烛光晕里立着抹身披雪白狐裘的纤弱影子。她手里亦捧着一袭黑黄色的貂裘,四目相对,她对他露出温柔恬淡的笑意。
“阿微怎么在这里等我?”
桓晏快步走过去,在她行礼之前拦下了她,接过貂裘披上,又习惯性地牵过她手。
桓微不动声色地把手抽了回来,同他入府:“天气寒,阿兄一向体弱,我担心阿兄着了凉,是故来此……”
“你只知道担心我,难道就不顾惜自己的身子么?可是有事要问阿兄?”
桓晏笑容温和,在她看不见的暗影里,眼底却闪过了一丝幽寒。她从不来等他的,今日不过是那人来了,她便巴巴地候在这……
她轻笑着摇头,待行到分道处,同他行礼告别,自始至终也没问过丈夫的事。
桓晏神色复杂。他叫住她:“阿微。”
她止了步,回过头来,身后明月白露摇曳成景,光晕皎然,而她体若芝兰身姿纤纤,不必粉彩修饰已是一幅极好的月下美人图。
他有千言万语,可奔涌到喉边却又都默然无声,眼中柔情闪烁,最终只是道:“好梦。”
她唇边溢出一抹清浅温柔的笑,亦道:“好梦。”
这一夜桓晏果然做了个好梦。
正当他沉浸梦中、不知今夕何夕之时,窗外忽然一声断裂,裂竹喷霜,桓晏骤然从梦中惊醒。
窗外白光如雪,玉宇无尘,原该掩在窗畔的婆娑竹影却消失不见。原是今夜打了今冬以来的第一场霜,压断窗外翠筠,惊了他的好梦。
他长松一口气,背上冷汗却凉透了。桓晏想着梦中种种,略一回想,便深感头疼,他怎么能……梦见这个……
她什么都不知道,不知他的身世,不知他的心思,一心敬重他,他却做这样的梦亵渎自己的妹妹,简直是禽兽不如!
桓晏心烦意乱,唤来侍婢打水清洗。两个小丫鬟上来换床褥,尽皆羞得红涨了脸面,看也不敢多看一眼。
他沐浴后复又躺下,一闭上眼,梦中那些画面飞花飘絮似地在眼前飘荡,他长叹一口气,郁郁坐起。突然想到,她在那人身下,是不是也如梦中这般娇媚?
这回无论如何再睡不着,桓晏披衣起身,踏着庭下积霜雪月来回踱步。不觉却又走到妹妹的院子,略一踟蹰,缓步走了进去。
今夜守夜的是她来荆州后他拨给她的婢子,见是他,俱是惊讶:“殿下,女郎才饮了酒,刚刚睡下。阿绿姑娘已去煮了醒酒汤……”
往日一沾酒就能醉倒的小猫怎会饮酒?桓晏哑然失笑,在榻边坐下,伸手在她秀洁的额上探了探温度,俄而想起某个可能,眼中陡然冷了下来,桓晏面无表情地斥退婢女:“下去吧。”
侍女们面面相觑,鱼贯而退。门在身后轻掩上,室中寂静无比。桓晏目光若一只无形的手在她恬静的睡颜上游走。雪肤花脸,玉颊樱唇,竟和梦中的那些画面渐渐重合……他痛苦地闭上了眼,轻叹出声:“你还是忘不了他是么?”
“哥哥知道,你看桐花的时候,也是在想他。桐花万里路,连朝语不息。心似双丝网,结结复依依……可你既然知晓桐花是何寓意,又当真不知哥哥的心意么?”
睡梦中的女子双眸轻阖,睡容恬静,一如幼时仲夏月夜他们在天井边乘凉时、她在他怀中朦朦酣睡的时候。那时的她,只同他最要好,会把自己都舍不得吃的芙蓉糕送给他,会甜甜地喊他哥哥,满心满眼都是他。
可从什么时候开始,就变了呢?
是十年前她从荆州回来开始吧。曾经娇娇的小姑娘,变成了尊没有生气的玉偶人,待他,也和待桓旺他们没什么区别,恪守礼数。他心知这是谁造成的,在桓泌死后一个一个送了他们下去。可那个依赖他的小姑娘终是回不来了。
也是四年前她从谢家回来的时候。她因丧子,哀毁过度,成了具失了灵魂的行尸走肉。每一次替她把脉,他都心疼得像被人拿刀捅进心脏。
桓晏眼神微黯,俯身一吻轻轻落在她莹润微凉的额头,浅尝辄止,触如丝绵。
久藏于心的那些思念如徽墨入水迅速蔓延,他踌躇了一刻,温热唇瓣往下,沿着那琼姐玉管似的鼻梁一路吻至她秀挺的鼻头,终是止住,复在她额上亲了亲,柔语喃喃:“哥哥喜欢你,从很早以前就是了。答应我,忘了那个人,和哥哥在一起好么?我会永远爱你,如南山恒,如金石固,万祀千龄,矢志不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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