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沂从未见过妻子如此失态的模样,像头失独的惶然无助的母鹿,在他怀中绝望地嚎啕恸哭,眼泪像是决堤的河,一层一层浸湿他衣衫。
“……你为什么要去洞元观,为什么要求那道寄名符,又为什么当初要救下我,让我落在你手里,给了我瑍儿却又弄丢他,让我因你丧父丧兄丧子,这么多年生不如死……”
“我为什么要遇见你,上天为什么要我遇见你……我宁可从来没有遇见你,我宁可我不曾生过他,也不要有了他又弄丢他……”
她哭得撕心裂肺,一遍遍质问着。谢沂心痛如裂,只是紧紧地抱着她任凭她在他怀中发泄、捶打着,泪如泉涌。
一切皆由他而起,他是没有资格回答的。
到后来,她哭累了,便只是半阖着一双莹莹泪眼,枕着那一片湿痕冰冷自语:“谢仪简,生身何罪,与君相遇……”
这一句质问极轻极轻,极淡极淡,却像是一把锋利的尖刀,割开他的肌理在血肉里搅动一般。他愕然道:“皎皎,你真的是这般想的吗?”
儿子的死,他亦心痛如绞。瑍儿是因他遭来横祸的,他能理解她迁怒于他,却无法理解她把一切罪责都推在他身上,仿佛儿子的死他就完全不悲痛了一般。
仿佛自始至终,他于他们,只是一个外人。
她却再无言语,冰冷冷的眼波木然凝滞于那片衣襟上,泪如落珠。突然间,呕出一口鲜血,像个断了线的悬丝娃娃般颓然倒在他怀中。
半日后,清晨时分,她从昏迷中醒来,第一句话便是:“你把我交出去吧,我自己做过的事情自己承担,断不会连累旁人。”
那语声仍是极冷淡的,仿佛在她心里,他已然是个毫无相干的陌生人了。谢沂苦笑一哂,以瓷勺拨弄着碗中热气腾腾的药汤:“说什么傻话呢。”
“你是我的妻子,生和死,我们都须得在一块。你已经替我做了原我该做的事,剩下的,就由我去承担吧。”
“皎皎,相信我,便是拼了这条命,我也不会再让你有事的……”
然,想起那个可怜的孩子,他目中一涩,热泪嘀嗒落在手背上。于男子而言,再不济也要护住自己的妻儿和脚下的土地。他却两样都未能做到,反倒让她们因他遭受了多少劫难。何其失败,又何其可笑!
她没说话,眼睫萦着层水雾,虚颤了一下。他端过药碗欲侍汤药,她却把脸转向里侧。谢沂知道她不愿见到自己,便把药碗交给采绿:“你不想见到我,我便出去,只是这药你须得喝了。阿母说你的身体很不好,你再恨我,也不要为了和我怄气伤害你自己。”言罢,整衣出去,入宫面圣。
他走后,采绿即跪下来泣道:“女郎又何必说这些个话来伤郎君的心呢。小郎君去了,他心里也极苦……”
他心里极苦么?
桓微漠然看着帐顶的鲜艳繁复、象征着百子千孙的石榴花图案,缓缓冷笑了一声:“他不曾十月怀胎,不曾朝夕抚养,于他而言,瑍儿不过是他一夕枕席之欢的产物,又怎能对我的痛苦感同身受?”
可瑍儿,却是她的全部。
他是她二十多年寡淡乏味的人生中少得可怜的欢娱,是严冬阴霾里唯一的艳阳光束。她本该视他为瓶中之寄物,出则离矣。可他那么懂事可爱,如何叫人不爱呢。这些年,她看着他从软软小小的一团长成如今的模样,一笑,她的心都化了。
但这样的瑍儿,她却再也看不见了。他已长眠于黄土之下,与清风明月为友,与草色松光为伴。却把她一个人丢在这荒唐尘世间,孤孤单单的……
桓微阖上眼,两行清泪沿着发肿的眼角寂寂滑落。
晚间,谢沂从台城中回来,毓秀面容上满是疲惫。
儿子的死令他一夜之间似苍老了许多,他褪下冠服,换上为子守丧的素服,饮了口热茶对睡在里间的妻子道:“没事了。萧妙的死,朝廷不会再追究。”
“你好好养病,等你好起来,我们搬去会稽,再也不回这个伤心地。”
自然,他没告诉她的是,为了平息事端,他主动辞了兖州刺史之职,彻底交出了北府军。
皇帝乐意看到这样的结局——身为北府之主却困于儿女私情,甘愿袒护犯下杀人罪行的妻子,想必会失去人心。他的威望太高,且一手创立了北府,他在一日,对北府的掌控就存在一日,朝廷势必不能相容。唯有此般,可降低他在北府和建康之中的影响力。
而会稽又是会稽王府势力所在,早在皇帝还是会稽王世子的时候便已在会稽郡诸多经营。放他去会稽,皇帝才放心。
但他却并不打算去会稽,他要经会稽南下,携妻子老母往永嘉郡投奔他长兄,收拢旧部,割据一方。皇帝自以为了解北府军,以为此般会令他在北府诸将之中的威望有损,然一个男人保护自己的妻子是天经地义之事,他比皇帝更清楚自己的部下。
他不会反,但也不会再如从前一般,任皇权凌辱。
里间仍然默无声息,她就似一尊没有生命没有脉息的偶人躺着,双眼木然,没有焦距。屋中有浓厚的苦涩的药味,气氛压抑,令人几乎无法呼吸。他想唤采绿拿些鲜花进来驱散这股药味,她忽然轻轻开口:“你造反吧,我们去荆州,好吗?”
她几乎是用哀求的语气同他说道,杏眸中烟雨蒙蒙,苍白脸颊上两道湿润的痕迹未干。她想念她的兄长亲人,也唯有他们,可以帮助她完成那件事。谢沂愕然良久:“皎皎……我如何能……”
桓氏素怀不轨之心,在这个节骨眼上去荆州,无异于明晃晃地告知台城他欲反。如此这般,恐怕连城门也出不了。他已经失去了一个儿子,自不愿再贸然行事失去剩下的亲人。
意料之中的答案。桓微双睫凄然垂下,垂泪不言。一颗心忽地凉透了。他说的是如何能,恐怕他从来都没有想过这个可能吧?他不会舍弃谢家的清誉为她做乱臣、为孩子报仇,日后也难免会为了谢氏的清誉再牺牲她和孩子一次。这样的事,以后还会再发生。
他道她是误会自己并不将儿子的死放在心上,还要在这建康城中做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便把自己的计划细细告诉她。然她只是冷冷注目于他,目光冷如寒冰。半晌,朱唇轻启,两行清泪掉下来:“谢仪简,若有来生,我不要再遇见你。”
从此夜后,她再没有同他说过一句话。
他见她走不出丧子之痛,便想法设法地分散她的注意力,试图同她下棋、品画、谈诗论文,甚至从母亲处要来了管家权让她分心。但这些分毫不能打动她,每当他靠近,她总是冷淡而戒备地移目于他,目光冷得如同凛冬积雪、冰下寒泉。
半月后的一夜,他睡得沉了些——现在想来,或许是她在饭食中下了药也未可知。半夜从梦中惊醒,这才发觉枕边已没有了人。室内空空荡荡,她的箱奁和妆台上的梳妆匣俱被打开,守夜的采蓝采绿也不知去了何处。他大惊坐起,这时守院来报,他才知她已趁着夜色驾车出府了。
她只带了很少的东西同原先从桓家带来的几十个婢女部曲,收拾了行装,出乌衣巷,要往东出城赴荆州去。他匆匆追去时,她正在朱雀桥登船离岸。斗转参横,断桥垂露。皎洁的月色中,她一身素白衣裙,头拢帷帽,月光如水纹汩汩流动于轻纱之上,微风拂起,轻纱徐徐吹绽,身后月色流银、波清烟素,便像是一朵素白色的水仙开在波光漾漾的天水里。仿佛还是那年初见,她乘船路过朱雀航,水行船动,帷纱轻舞,闻见他话声,美人自船头漫不经心地投来一瞥,惊飞了夕光残照里栖息于红莲碧叶上的白鹭……
那船棹在水面上激起阵阵涟漪,伴着远方采菱女的歌声,一圈一圈往外扩散着,也漫延进了他的心底。
千春谁与乐,唯有妾随君……
他时至今日都还能记得那一日采菱女缠绵悱恻的歌声,像在对谁诉说情意。
“皎皎!”
他失声唤她名字,然而这一次,她再也没有回头了。
一月之后,几经辗转,桓微平安抵达了荆州。
此时已是初冬,长江两岸朔风凛凛,草木凋敝。桓晏同桓旺早早地带着西府诸将等在了水寨渡口,自寒日初升等到金光穿透江面浓雾,才终于见到那艘青雀舫悠悠然自雾中驶来。
桓微在渡口停船靠岸,一身素裙,犹素白柰花般细弱,被东风自船头吹落。见她短短半年间憔悴成这副模样,桓晏眼中一热,上前紧紧抱住她,掉下泪来。
水寨之上虎士森严,严整有威。当着西府诸将之面,他此举未免太过失态。桓旺才想提醒兄长几声,却见妹妹已轻轻地推开他郑重地屈膝行了大礼:“阿妹出室六年,中道还家,承蒙收留,资仰于兄,已感大德,怎敢再劳烦二位兄长在此候我。”
她面上看不出任何异样情绪,没有丧子的悲痛,也没有见了亲人的喜悦,安静柔顺,事事皆掩于心。可桓晏瞧了她强撑着的伤怀模样,却只希望她能摒弃这些繁文缛节在他怀中好好哭一场。
回到荆州府上后,和李氏相见,自不消说又是一番恸哭。桓晏怕她哀毁过度,便借口带她祭拜父兄神主将她带离了李氏处。祠堂里,她安静温婉地向父兄的牌位行过礼,尔后便一言不发地跪坐在蒲团上,秀挺的笔峰分割了光影,一半阴翳,一半柔暖。
那烛光另她的气色看起来好了些,桓晏微松一口气,主动开了话匣子温柔地道:“阿微莫怕,此后余生,阿兄绝不会让任何人伤你分毫。瑍儿的仇,交给阿兄来报好不好?阿兄一定会让萧齐皇室付出代价。”
面对亲人的许诺,她如积雪皎洁的面上终于有所动容,微侧过脸来凝睇看他,目中光华滟滟,似有秋水涌动。桓晏轻叹一声,轻拥她入怀。这回她没有再推开他,而是如幼时那般把脸贴在他肩上,梨花雨重,珠泪无声。
桓晏始终轻拍着妹妹的背,任她发泄,于一室的安静之中,听见她恍惚喃喃:
“哥哥,我恨他。”
风摇草色,日照松光。春秋非我,晚夜何长。
———《齐海陵王墓志铭》
12.2日补作话,昨天在豆瓣看到有人说谢崽窝囊什么的儿子都死了却要接到皇帝诏令才敢回家,老婆差点被□□也不造反,我得给他说句,他在接到诏令之前都不知道儿子死了!!大嫂写了信被截了。他也从头到尾不知道皎差点被□□的事,哭笑不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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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番外:江城子(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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