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公府书房宽敞明亮,雕花门拱边角圆润,没有棱角。
墙上挂了好几幅画,画工参差不齐,有笔法稚嫩的,也有技艺卓越的,各不相同,唯一相似的便是画的右下角都印有一枚相同的印章。
画作作成时间不同,印章颜色也深浅不一。
老国公沈乔坐在书房扶手椅上,老夫人杨氏给他倒了杯茶,道:“老爷,华家那边的人又来了几次,我都拒了。”
沈乔接过那杯茶,小啜了口,抬头对杨氏道:“华家做事不爽利,先定的姐姐,见了妹妹之后,又想要妹妹。我不喜,以后不必往来了。阿沅现下如何了?”
半个多月前,沈乔接到消息,与他同僚三十余年的旧友,因病逝世。他南下吊唁,今早上方归。
一回来,便得知了沈如溪和赵沅的事。
“性命无虞,只是她身子太弱,张太医说要好好休养一段时日。”杨氏笑道:“不过这回落水,她性子倒是变了不少。”
“哦?”沈乔喝口茶,想起这个肖似女儿的小外女儿,心中又疼又爱:“怎么变了?”
话音方落,便听门外小厮道:“老爷,二姑娘过来了。”
“你见了她就知道。”杨氏笑得神秘。
赵沅从屋外走进来,月白的衣裙干净平整,只有袖口绣了几枝折枝海棠,穿的软底绣鞋,鞋头缀了一颗圆润的东珠。她身形纤细,有温婉柔弱的女儿态。
“听说阿翁回来了。”赵沅走到沈乔面前,老人两鬓霜白的发先入了眼,她眼圈兀的红了。
遥想前世,初见阿翁时,他头上青丝白了一半;另一半,在她卧病的那两载,全白了。
沈乔位极人臣数十载,早就练得面向冷肃,不苟言笑,身上一股青正气,儿孙都怕他。
此时见赵沅红着眼圈就要在自己面前跪下,心里一软扶住她:“身子刚好,不用行此大礼。”
沈乔平时最是遵守礼法之人,不许儿孙放纵,儿子孙儿在他面前,衣衫皱了褶子,都免不了一顿责骂。
眼前人和赵沅临死前印象中的那个老人不大一样。她病的两年,这个老人不知走了多少路,四处寻访名医,救她的性命。最后一次见他,是他从山西道回来,他在那儿得了一支千年人参,亲自送到王府。
那时的阿翁头白完了,脸上爬满皱纹,腰弯了,背驼了,身形佝偻了。
双腿因为奔波,骨头变形,拄着拐杖才能行走。即便能走,也走得极其痛苦。
他话不多,和外祖母一起去看她,也只坐在一旁,听外祖母絮叨。从头至尾,他只说了一句话——“阿沅珍重,我们下次再来看你。”
赵沅闭着眼,不忍再想那些令她心痛得近乎窒息的场景。
*
“这回南下,得了样东西,叫什么‘鱼胶’,听说对女子身体好。”沈乔道:“等会儿我让阿福给你送过去。”
听到这话,阿沅眼泪如注,转而埋在老夫人的肩头,吞声呜咽。
小丫头哭得可怜委屈,沈乔以为她是落水受了惊吓,忙安慰:“阿沅不哭,那池子我已叫人填了,往后再不会跌进去了。”
阿沅拿帕子捂着脸,慢慢擦干水渍,久久才将帕子挪开,唇角勾了勾,朝沈乔挤出了一个笑:“阿翁,我不哭了。你回来,真是太好了。”
太好了,他们又团聚了。
沈乔看着小丫头带着泪的笑意,心想,果真变了。
三人正在书房说着话,阿福穿庭走到门前,道:“老爷,宋二爷来了。”
阿沅乍闻阿福通传,愕然。
竟然这么快就要见到他了吗?
阿沅跟做梦似的。
宋二爷名唤宋霁,是外祖母杨氏的一个远方表亲。
宋家落难之时,宋霁才八岁,满门只剩他一个人。杨氏心慈,怜他孤苦一人,暗中斡旋,将他接到府上,养了他八年。
沈乔身居高位,怀有奇才,多年来为皇上分忧解难,是皇上最信任的官员之一。
唯一的遗憾是他几个儿子都资质平平,入仕为官数载,却始终没什么建树。
宋霁天资聪颖,刚进国公府便崭露头角。沈乔喜欢聪明的孩子,将他接到自己身边,言传身教。
十六岁那年,宋霁参加科举。
其文文辞锋利,观点尖锐,皇帝赞不绝口,钦点为当科状元。
宋霁以状元之才入仕,先是入了翰林院,做了三年翰林,极得皇帝器重。
宋霁之才,远非如此。
在他入翰林三年后,北边战事起。镇守固城边疆的徐长青将军战死沙场,朝中一时间可担大梁者寥寥无几。
这时,宋霁自请去固城平乱。
一匹汗青马,一杆红缨枪,执笔的宋翰林将自己磨成了镇守一方的宋将军。
宋霁身后有兵,掌中有权,真真正正成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臣。
他不忘本,始终和护国公府保持来往,闲来便上沈家,陪沈乔下一局棋,喝一盏茶。
他不比沈家孙辈大多少,有时也和晚辈闹在一处。
上一世,赵沅还在金陵,就听说父亲说了那年的金科试子,年十六,一手锦绣文章名震天下,他亦为之折服。
父亲夸赞过的人不多,宋霁算阿沅印象较深的一个。
因为父亲笑话她说:“阿沅不常说喜欢有文采的,状元郎如何?”
不过**岁的小姑娘还不知害臊,说:“长得也得俊俏才行。”
若干年后,阿沅在国公府见到宋霁,那时他已经是威名在外的将军。
边关的风沙吹得他皮肤黝黑,劲瘦腰肢与手臂之间便收束出一个极好看的对称的线条,让人感觉有力。
他手持弓箭,抖了抖弦,冷脸射出一支箭。
阿沅混在姊妹里,看到他目光锋利,嘴角轻抿,不怒自威。
她一下就怕了。
不仅是她,沈家孙辈除了喜欢舞刀弄枪的沈五郎,别人都怕他。
阿沅避之唯恐不及。
她记得,自己和宋家二叔情属泛泛。
直到她做阿飘的第三年,宋二叔提着剑杀到王府,染血的箭尖抵着李承煦的心窝。
他声音沙哑,问李承煦:“赵二是怎么死的?”
皇帝病入膏肓,太子薨了,四皇子懦弱不堪用,五皇子远在边关,六皇子叛变在逃,李承煦是炙手可热的储君人选。
宋二叔就那么,一路从王府门口,杀到了李承煦的寝院。
——阿沅魂灵所在的地方。
她亲眼看到宋二叔杀了李承煦,为她报了仇,之后便失去了意识。
再度恢复意识,她就从同济三十年,回到了同济二十四年。
至于宋霁为什么替她报仇,至今她也不明白。
**
“沈叔。”
思绪正漂浮间,宋霁已经跟着阿福走了进来。
“元齐来了。”沈乔笑道。宋霁是他一手栽培出来的,算他一生最优秀的作品。看到宋霁,他绷着的脸都松了几分。
“昨日就听说沈叔已经下了渡口,想着你今日就该到了,所以过来看看您。”宋霁没想到书房还有别人,又向老夫人一揖:“伯母。”
杨氏也笑:“元齐多礼了。”
宋霁的目光从老夫人身上落到她身旁安静站着的女孩儿身上。
他背光而立,阳光从他身后洒过来,让他的身影看上去如出鞘之剑,光芒涌动。
四目相对的刹那,阿沅莞尔,她盈盈上前,向宋霁福了一礼:“宋二叔。”
宋二爷居高临下地打量了阿沅两眼,“嗯”了声,点点头,算是招呼。
真冷漠啊,阿沅侧目悄悄打量他,宋二叔淋着雨给她讨公道的样子又浮现在眼前。
根本就是两个人嘛。
“元齐,你陪沈叔下棋,晌午就在府里用膳,我让她们做你最爱的酒酿圆子。”杨氏笑得和蔼。
宋霁没有推辞:“多谢伯母。”
杨氏唤阿沅:“沅沅,你身子可还好,不若回房歇息?”
阿沅摇头,往沈乔旁边站了站:“我今天精神很好,阿翁刚回来,我想多陪他一会儿。”
阿沅是真的想多陪陪沈乔,这个为她跑断腿的老人。
但她抬头一看到宋霁,心里就忍不住直生困惑。
沈乔闻言,道:“也好,年轻孩子,成日屋里待着,反倒容易闷坏。”
他走到案几旁,摆开棋盘:“今日我和你宋二叔下棋,你给我们添茶。”
沈乔待宋霁,真当亲生孩子那么培养。宋家满门当年都死绝了,只剩他这么一根独苗。他平常闲了没有去处,多半也待在沈府。
他也算半个沈家人,沈乔对他没有防心。
棋盘摆开了,沈乔执黑子,宋霁执白子,两人杀得难分难舍。
阿沅坐在旁边煎茶。
时而观察棋局,时而观察……宋霁。
她试图在宋霁脸上寻找那个执剑为她讨公道的宋二爷的影子。
忽然,宋霁毫无征兆地朝她看了过来。
阿沅吓了一跳,忙不迭想抓些什么掩饰尴尬,一不留神,抓到了滚烫的茶壶把手。
顿时被烫得眼圈儿红了。
注意到她的小动作,宋霁唇角轻勾了下。
阿沅看到了他嘲讽的笑,恼得恨不得立马找个缝儿钻进去。
怎么这么丢人?
“三月里,有北人南下。”屋子里沉默了一阵,沈乔似是叹息道:“听说聂川带兵将其击溃了。”
宋霁嗯了声:“没错,前几天皇上上朝的时候还褒奖了聂川,赏赐了不少东西。”
“你若有办不了的事,可交由我来办。”沈乔落下一子。
宋霁知道沈乔处理一些事情比他更有经验,却还是开口:“大兄刚升任员外郎,朝里的人眼下都盯着大兄和沈叔,此事元齐自有分寸,多想几分就是了。”
沈乔慢慢抬起头,他道:“你自幼就聪颖,目前朝中闹得乌烟瘴气,太子、六皇子都盯着你,不宜锋芒过露。须知,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宋霁笑道:“所以今年我身体不好,不能外出领兵,只能在京城休养。”
两人心里都知道怎么回事,相视一笑。
阿沅假装没听懂他们的话。
皇帝多子,现在已经长大成人的就有五个皇子。太子乃元皇后所出,年少立为储君,近年来皇帝已将部分政事交由他打理;四皇子李承钊在南边镇守边关,几年不回一次京;六皇子李承佩乃是皇上最宠爱的贵妃所出,外戚聂家位高权重;七皇子李承煦……幼年丧母,十三岁就出宫封府,外家出身商户,门楣不高。所有人都觉得其他几人还能互相斗一斗,而他,就算他的几个兄长死绝了,帝位也没他的份。
阿沅默默地想,上一世若不是宋霁一剑杀了他,这天下,就快是他的了。
阿沅揉了揉微微酸痛的肩膀,扶着茶案站起身来,端了两盏茶,一盏递给沈乔,另一盏推到了宋霁手边。
宋霁瞥了眼,阿沅刚才被烫到的指尖通红。
觉察到他的目光,阿沅一下抽回手,低着头小声说:“我去厨房看看午膳什么时候备好。”
宋霁纳闷,以前见了他恨不得绕道走的侄女儿今天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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