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装疯

01

方烛明有些惊讶。

自打逃难江湖后,他已见过许多奇人奇事,并不会再轻易感到惊讶,但他现在却还是感到惊讶。

如今三年已去,萧西楼父子竟然半点消息也没有,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如今连负责这桩事儿的总兵大老爷也不免淡下来,不似先前那般尽力了。

至于柳姨娘,倒是听说她被萧夫人赶出门后,没了去处,先是把从侯府中带去的金银首饰卖了钱,不过几日便剃去头发,投到白衣庵做了姑子。

这三年里,方烛明每日素衣素食,深居简出,鲜与人来往。

这期间,郝可爱时不时便会消失一些日子,少则两三月,多则四五月。

有时,她也会到府里来玩,或去找方烛明说说话,聊聊近日的天气,江湖里的趣事儿,或不声不响来了,自己在府里转悠,与方烛明撞上面时,惊了他一下子。

她好像已把这里当成了家,想走就走,想来就来,来去也并不通知主人,方烛明倒是暗笑她有晋朝王子猷风范,又潇洒,又讨嫌。

到得今年寒露时,方烛明早已出了孝。

后院山脚下有座将晚亭,亭后几株金桂开得正好,清香袭人。

此时正是酉时二刻,天色将晚未晚,亭檐的琉璃灯笼已燃起来,映得亭中一派雪亮。

秋风萧瑟,亭子三面素色帘子垂将下来,只留下一面,方便观赏那几株桂花。

丫鬟婆子们端了烫好的热酒上来,又有刚蒸好的肥螃蟹并几碟小菜。郝可爱自斟了一杯热酒喝下,方烛明掰了一个螃蟹,慢条斯理剥了一壳蟹肉给她吃,也不在乎指尖上沾了腥味。

一阵凉风卷过,桂花洋洋洒洒落了一地,连带着空气也变得又香又甜,熏得人都要醉了。

郝可爱似乎更爱饮酒,酒已喝完两壶,菜也没吃几口,方烛明每每提醒她:“多吃几口菜,少喝些酒。”

郝可爱并不听他的,只吃了几口他递来的蟹肉,问道:“你之前说有话要同我说,是什么?”

她应了他这事,才在此地耽了三年,否则依她的性子,现在早已不知跑到哪个天涯,哪个海角去了。

方烛明也不急着说,先是朝亭外打了个手势,丫鬟端了盆温水来,方烛明用了桂花胰子洗去手上腥味,清了清手,接过又软又干净的帕子擦了手,才禀退丫鬟。

郝可爱见他正经起来,一手撑腮,歪着身子看他,双眸似弯未弯,似笑非笑,惯是素日懒懒散散的模样。

方烛明只觉心脏突突地跳,正要开口又不知怎么开口,郝可爱也不催,只一边喝酒,一边看他。

“你可成亲了不曾?”这句话七个字,他说得很慢,却很清晰。

“成过,又没成。”

方烛明太阳穴一跳,眼角眉梢一下子绷紧了,愕然看着她:“什么意思?”

郝可爱神态自若,聊闲话似地道:“意思就是我要成过亲,但没成成。”

方烛明脑袋忽有些迟钝,一时明白不过来。

郝可爱贴心地解释道:“我本要成亲,因为一些原因,故都没成。”

难道是因为你的容貌?

方烛明没有说出口,只纠结那个“都”字,遂问:“你成过几次?”

郝可爱想了想:“大概三次吧。”

方烛明简直要惊呆了。

“怎了?莫非你是看我险些成了三次亲,嫌我?”

方烛明听到“险些”这个字,又松了口气。

“险些”的意思,就是差一点,险些成了三次亲,意思就是差点成了三次亲,换个意思来说,就是她虽然差点成了三次亲,实际却是一次亲也没成过。

“没有嫌你。”

郝可爱不错眼地看着他,忽地笑了:“怪哉怪哉,明明是你有话要说与我,此刻又反是我说话与你听,哪里有这样的道理?”

可叹世上之事岂非也是这样子?明明该是这样子,却偏偏又变成那样子,谁也没法子预料。

方烛明先前想说的话此刻忽地又不急着说了,只忍不住问:”为什么没有没有成?”

郝可爱抿唇一笑:“我有一个原则。”

“什么原则?”

“不探人**。”

方烛明怔了一下,无话可说。

是了,当初他被追杀,逃难至山中被她所救,养伤那一段日子,她从来没有追问过他的名字、身世,也没有问过他为什么被追杀,他不说的,她从来不问。

她素日虽瞧起来疯疯癫癫,嬉皮笑脸,和谁都合得来,但心里却自有一条深渊,将她与所有人隔绝。你分明瞧见她在眼前对你笑,待要上前时,却忽地发现始终到不了她身边。

她就像天边那颗启明星,又遥远,又神秘,看得见,摸不着。

“你有什么话要和我说?不想说的话,我就要告辞了。”

“你要去哪里?”

郝可爱站起身,伸了个懒腰:“天下之大,何处不可去?何处去不得?”

她今日穿了一件藕荷色宽袍,柔顺乌发以一根同色发带随意挽着,腰间束一条浅绿织锦腰带,除此之外,再无多余装饰。

若是旁人看见她这副打扮,一定会嘲笑她,只因这颜色衬得她肤色更黑,眉眼更粗糙。衣服越美,她穿起来便显得越丑。

她自己却不觉得似的,穿衣也好,说话也好,全凭她心情,她乐意穿粉色就粉色,乐意撒娇就撒娇,高兴了日日你身边转悠,不高兴就抽身离去,也不管旁人是悲是忧,是喜是怒。

这是她的一贯作风。

若她不说离开还好,这一说,方烛明方沉下去的心又提起来,生怕她一个轻功施展走了,遂也顾不得其他,忙拉住她的手,道:“我想娶你!”

郝可爱听了这话,虽有一霎意外,却不惊讶。

对上少年点漆般的眸子,她微微一笑,指着自己鼻子:“你是个美男子,我是个丑八怪。”

“我想娶你。”

“你是富贵人家的公子,我是无父无母的孤女。”

“我想娶你。”

“我又丑又懒又会惹人生气,还比你年长四岁。”

“我想娶你。”

不管郝可爱说什么,他只是不断重复这句话,待郝可爱没话说了,他紧紧扣住她的手指,认真又坚定地道:“我想娶你。不管你美是丑,我都想娶你;不管你是大小姐还是孤女,我都想娶你;不管你是什么样的人,我都想娶你。”

听他一番肺腑之言,郝可爱再也笑不出来。

她眼中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感动,几乎就要点头了。

无论谁听见这样真诚、温柔、坚定的话,都一定会感动。

郝可爱虽是个云淡风轻的性子,好似什么都不放心里,但确是一个极容易被感动的人。

这种话她并非第一次听见,她的三个前未婚夫也说过,一样的诚挚,一样的温柔,一样的坚定。

每每如此,她都忍不住点头,但她心里自有一道防御,那人待她越好,她感动的同时,心中又生出一分惶恐,不安,这种奇怪的感觉令她窒息,只想逃离。

她答应过三个男人的求亲,却都在成亲前一晚逃走了。

——她始终无法想象与一人共度终生,生儿育女的日子。

她渴望爱,却又恐惧爱,逃避爱,只有孤独才让她感觉踏实。

纵然逃了三次婚,此刻她依然禁不住感动,但她已不忍再伤害任何人。

方烛明并不催她,只是安静地看着她。

他的眼神又温柔,又深情,郝可爱这下子倒有些不自在了,点头也不是,不点头也不是,双眼一番,晕了过去。

这是她惯用的法子。

每当遇到躲不掉,避不开,又令她尴尬的事时,她只好用这个法子来逃避逃避。

就算有天大的事儿,谁还会为难一个晕过去的人呢?

02

天已黑尽。

一轮雪亮的月悬在窗外。

寒露之后,天色总暗得早些。

方烛明方转过走廊,就见门微微开一条缝,一个脑袋从门缝里探出来,东张西望。

方烛明顿住脚,隐在暗影中。

那人似没瞧见他,从屋里抽出身来,踮着脚就要开溜。

他没有叫住她,只不远不近跟在她身后,瞧她要去哪里。不管她去哪里,如今他身子已痊愈,轻功又经过一番苦练更上一层,绝不会被她甩开。

“你跟着我做什么?”

饶了几个圈子,郝可爱终于忍无可忍,转过身,瞪着眼睛看他。

“看你去哪里。”

“我去茅厕,你也要跟着?”

这分明不是去茅厕的方向,况她住的院子里有茅厕,用不着出来寻茅厕,院外的茅厕都是供丫鬟小厮们用的,主人们并不用。

方烛明没有揭穿她,只道:“我在外面等你。”

郝可爱嗐了一声,转身离开:“我不想解了。”

屋顶。

星子满天,大如碗口,明亮如钻,坐在屋顶上,似乎一伸手就可以摘下。

郝可爱双手撑在身侧,身子微微后仰,一句话也不说,只静静地看着满天繁星。

方烛明静静地看着她,半晌,才道:“今日的事你考虑得怎怎样?”

郝可爱回过神,好似失忆一般,一脸疑惑看着他:“什么事?”

方烛明已摸透她的习性,再不给她装疯的机会,直言道:“做我娘子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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