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他今年已廿一岁,才褪去少年青涩,又从未入过世,并不懂很多人情世故。
比如说,今日他求亲之事,郝可爱虽未直言拒绝,但她也并未答应,若是个心思聪明的,就知道没有答应便是拒绝了,但碍于体面,被拒绝的人并不会再提起,让彼此尴尬。
方烛明偏不是这样,也许他不明郝可爱的意思,也许他明白郝可爱的意思,但他却还是要再问一遍,他要得到她明确的答案,答应就是答应,拒绝就是拒绝,他并不喜欢模糊的答案。
郝可爱垂下眼睫,没有说话。
方烛明静静盯着她,也没有说话。
也不知过去多久,夜色生寒,一阵凉风卷过,院子里四五株白杨树被吹得沙沙作响。
方烛明解下身上墨色织金蟒纹披风给她披上,轻声道:“夜深了,回吧。”
他正要起身,忽又被郝可爱拉住。
郝可爱的神色竟变得又温柔,又真诚,全然不见往日刁钻模样,像忽然间变成另一个人。
一个方烛明从不认识,但又喜欢的人。
“你真想娶我?”
“绝无戏言。”
“既如此,我不妨给你两个选择,不许后悔!”
“绝不后悔。”
两人相对而坐,互相凝视着对方,郝可爱道:“我的名字是假的,脸也是假的。”
方烛明心下一动,却并不惊讶,“嗯”了一声。
“若你不同我成亲,我就告诉你我的真名,让你瞧我的真面,若你同我成亲,我一辈子不会告诉你我的真名,也不让你瞧我的真面,你若对着这样一张脸活一辈子,不后悔?”她顿了顿,眼中漾开一圈笑意:“你不想知道我是谁?不想看看我长什么样?”
“我不想。”
这次是郝可爱愣住了。
她知道人的天性之中,多多少少都有几分窥私欲,窥得旁人**时自生一种兴奋、满足之情,若窥不得,便觉遗憾,难免终日念着。
如今她坏心思地告诉方烛明此事,便是故意勾起他的窥私欲,引他入了这圈套,瞧他在“情”与“欲”之间如何选择。
若是选择“欲”,她便可以不嫁他,若选择“情”,日后方烛明对着这张假脸,心里难免有隔阂,她也有理由离开他。
不曾想方烛明毫不犹豫地说他不想。
她回过神时,正撞进他那双平静又温柔的眸子里,似乎天地间除了她之外,再无一物。
“不管你是什么身份,什么样子,和我都没有关系,我想娶的是你这个人,无关其他。”
这人好生难缠!
郝可爱腹诽一句,笑道:“我的真面比现在这张假面还要难瞧,且我在江湖上有许多仇家,若是连累你可怎么办?”
“你的仇人就是我的仇人,杀你,就是杀我!”
他说完这句话,郝可爱怔了半晌,脸上已没了笑意。
“多情不寿,何必呢?”她轻轻叹息一声,伸手至耳根处,缓缓退下面皮,又黑又丑又粗糙的人皮面具下,是一张秀美白皙的脸。
这张脸算不得美艳,但也绝不丑陋,天下有千千万万个这等容貌的女孩儿,虽并不十分特别,但在方烛明眼中却光彩照人,恍若神女。
只因他已看惯了那张又丑又黑又粗糙的脸,并且已渐渐觉得有几分可爱,此时那张又丑又黑又粗糙的女人忽地变成一个俊眼修眉的美丽少女,就好像是一个母夜叉摇身变成了九天仙女。
反差愈大,愈显得这张脸美得惊人。
他怔了一秒,忽地别过脸,忙道:“我不看,你又诓我。”
郝可爱笑了,身子一歪,凑到他脸前:“我怎么诓你了?”
方烛明索性伸手捂住眼睛:“若我看了,你就不嫁给我了,我不看。”
“无论你看不看,我都不会嫁给你的。”
她坐回去,遥遥看着山巅的月,眼神也似飘到月亮旁:“我这辈子,不会嫁给任何一个人。”
方烛明虽觉心痛了一下子,但听见她说不会嫁给任何一个人,倒又觉得没那么伤心了。
人的心中自有一种矛盾,时常因自己生活惨淡而伤心,但见旁人竟比自己更惨淡,心里便得到安慰似的,满足起来。同样,若自己所求不得,难免自伤,但当得知别人也求不得时,悲伤又淡了。
“左右难得这日子,不妨给你说说我的往事。”
“我不听。”
“我要你听,你就得听。”
02
郝可爱不叫郝可爱,叫花月明,其实也不叫花月明,叫小茉莉,只因她出生时屋外一株茉莉花开得正好。
因着是家里第一个孩子,爹娘也是宠着爱着的,家里虽穷,但还是三天两头给她蒸鸡蛋花吃。
有时,爹也会将她放在肩上,一路驮着她去集上玩耍,给买一些糖果吃吃。
到得九岁时,他爹忽然卷了家私跟村里一个寡妇跑了,留下她们母女二人,成了村里茶前饭后的笑谈。
她彼时年纪小,娘怕她伤心,只说是爹爹出去挣钱了,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村里没有人不知的秘密,大人们闲时叽叽呱呱说几句,小孩儿们也听得懂,转头就去告诉她:
“你爹跟人跑了,不要你和你娘了,因为你娘生不出男娃!”
小孩子也有自尊心,那些孩子或同情、或嘲笑、或好奇的眼神令她感到难堪、伤心和愤怒,她灰溜溜跑回家,独自坐在小板凳上偷偷抹眼泪。
她娘见了,忙过来问,她哭着问娘爹是不是跟人跑了,她娘怔了一下,也掉下泪来,嘴里骂着她爹不是好东西,男人都不是好东西,骂到最后竟抱头痛哭起来。
小茉莉本在哭,想要娘来哄,谁知娘竟比她哭得厉害些,她有些懵了,随后小心翼翼抱住娘的脖子,哄道:“娘不哭,娘不哭……”
自打她知道爹是跟人跑了后,她娘也不顾忌她了,三天两头把她抱在怀里哭诉抱怨。
看见娘这样伤心,她反而不伤心了,好像忽然之间长大了三四岁,主动洗碗、扫地、择菜,力所能及之事她全都做了。
她娘见她如此懂事,反而更伤心了,素日没事咒骂他爹,又由他爹带累了其他男人,骂着骂着,竟从“你爹不是好东西”变成了“天下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
小茉莉听了,每每瞧见村里的男娃时,就像看见洪水猛兽似的,远远避开。
——世人大都有这样性子,明明一码事归一码事,却偏要将一码事说成好几码事,这好几码事越说越乱,就又缠出越来越多的事。
将一码事变成几码事的人,不是存心找麻烦,就是糊涂蛋。
小茉莉长到十一岁时,发现她娘似乎老了好几岁,这“老了好几岁”并不是说鬓边已白了,或是皱纹愈多了,而是她娘越来越唠叨了。
昔日往昔只是三天两头哭一阵,现在倒不哭了,只是往往一有闲就抓着她诉苦,抱怨,有时难得的好心情,每每听她娘抱怨一番,也就变得自卑自怜起来。
她虽不爱听娘唠叨,但若她不听娘唠叨,还有谁听娘唠叨?
人是会变的,不知从哪一天起,她娘竟然也不唠叨了,每日做一些针线活勉强度日,有了余钱也与她两个或买糖吃,或买东西玩,日子虽清贫,好在母女俩互相依靠,日子倒也过得去。
到得她生辰那日,她娘一大早就背着竹篓去集上买菜、买肉,不仅给她做了一桌子丰盛的菜肴,还给她裁了三套新衣裳并几包张记糕点铺的桃花酥。
小茉莉有些受宠若惊。自打爹走后,她家已好几年没有吃过这样丰盛的食物,便是过年时也是三四个菜,草草吃过就睡觉了。
她娘摸摸她的脑袋,温柔地道:“这几年跟着娘受苦了,今日是你生辰,咱们娘俩儿好生吃一顿。娘这些年哭也哭够了,骂也骂够了,可这日子也并不好一点半点,娘已想通了,日子再艰难,还是要过下去。”
小茉莉哭了,她娘也哭了,堵在心口多年的石头终于落下,母女俩看着对方,露出久违的微笑。
母女俩将屋子打扫得干干净净,一起吃了顿饭。
到得夜晚时,娘在灯下纳鞋垫,小茉莉安静地趴在桌上看娘纳鞋垫。
不觉夜深,她打了个哈欠,趁着娘心情好,撒娇要和娘睡一起,她娘笑着说都十几岁的人了,还要和娘一起睡,不害臊。
说着,放下手中针线,抱了两床被子铺上,一夜无话。
转日,小茉莉醒来时,桌上摆着昨晚吃剩的饭菜,火腿炖鸡汤微微冒着热气,显然是之前热过的。
她胡乱整理一下枯黄的头发,屋里屋后喊她娘,却没人回应。
“娘许是有事出去了。”她这样安慰自己,在屋中等了半个时辰,却也不见娘回来。
她心中莫名升起不安,哒哒哒跑去问左邻右舍可有瞧见她娘,问了十来户人家,才听人说一早瞧见她娘出村去了,许是去集上。
小茉莉在集上见到了她娘。
她从村里一路跑到集上,在集上一个个地看,一处处地找,才在一个面摊子上看见她娘。
她在街边站住脚,远远看着她娘和一个陌生男人坐在一起,桌上放着一个蓝布包袱。
她的心忽然“突突”跳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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