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
花月明不在天涯,可她的肠早已断了。
一望无际的平野上已立起一座新坟。
花月明穿了一袭素白裙,她的脸色竟比白裙更白,白得竟乎透明。
一阵晚风吹来,素白的裙摆和黑色的发梢在风中飞扬。
她手中拎着一壶酒,一个酒杯。
第一杯,洒在坟前,敬友;第二杯,入喉间,敬己;第三杯,她转向残阳,敬天地。
她这一生,最害怕离别,可她生命中遇到的人,都因不同的缘由,以不同的方式离她而去。
这就是江湖,这就是人生,命如飞蓬,身不由己,相聚别离,无可奈何。
不管是娘也好,池剑寒也好,方烛明也好,她都不愿看见他们离去的背影,所以她选择先离去。
也许是因幼时经历,她此生已无法与人建立亲密关系。
一旦陷入亲密关系,她便感到不安、惶恐,生怕这样的爱有一天会不复存在,所以当她明白方烛明的感情时,她只想逃避。
娘离去后,她唯一的依赖和爱都毫无保留给了池剑寒,却是好事多魔,终究情深缘浅。
因为害怕结束,所以宁愿没有开始。只有在孤独中,她才能感到踏实、安心。
或许她这辈子注定要孤独地过一生。其实,一个人也没什么不好,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她很享受这样的孤独。
她就这样站着,眼见暮色褪去,眼见明月初升,她缓缓从怀中掏出两个泥人,放在墓碑前。
这两个泥人,一个是花月明的模样,一个是方烛明的模样,一眉一眼,分毫不差。
她单膝跪下,细细地抚了抚墓碑,像描摹着故人眉眼:“再会。”
说完这句话,她朝池剑寒抱拳已示告辞,转身离开,一转眼便消失在月色下。
池剑寒并不阻拦,不想阻拦,也无法阻拦。
他站在方烛明坟前,思绪回到密室坍塌那一瞬,他几乎是下意识将花月明推出去,却忘了从头顶砸下来的石块,他不怕死,只怕花月明死。
该死的本来是他,不是方烛明,但他没死,方烛明却死了。
世上的事岂非也是如此?明明本该是这样,却偏偏变成那样,世事变幻莫测,本就是谁也说不准的。
他记得,那个青年替他挡下那一块巨石时,他先是听见一声闷哼,旋即那青年极淡、极轻地道:“你死了……她会伤心……”
废墟里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四周一片黑暗,他感觉到那青年的尸体逐渐变得僵硬,血液冰凉。
池剑寒身上有几处也被巨石擦下一大块皮,右手也折了,因方烛明之死而负罪的同时,心中也担忧着花月明。
萧西楼是否为难她了?她有没有受伤?她逃出去了吗?
他不知自己在黑暗中待了多久,他渴得双唇干裂,闷得头脑发晕,最终体力在支撑不住,晕了过去。
再次醒来时,已被人救出。
02
“听说千金府的小侯爷死了?”
“死了?什么时候死的?”
“我怎么知道,要不你下去问问他?”
“死得好,死得妙,谁让他做哪些缺德的事?”
屋外大雨倾盆,酒馆内酒肉飘香,众人正议论得热火朝天。
花月明坐在临窗处,窗户半支,冷风斜裹细雨飘进来,洇湿她的鬓角。
小幺儿见状,要替她闭上窗户,她轻轻摇了摇头,小幺儿退下。
忽然,她放下手中酒杯,杯底与桌面触碰,发出“啪”一声响,这一声并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
众人不由得停下来,纷纷望向她。
花月明淡淡问:“为什么要咒他?”
众人只见是个秀美女子,身穿一袭简雅的素白衣裙,一根素白发带随意挽着墨发,整个人像从冰天雪地里走出来一般,纯白如花,清冷如仙,令人望而却步。
片刻,人群中有人道:“他挖了人家的祖坟,难道不缺德?难道不该死?”
花月明蓦然看向那人:“什么?”
03
花月明消失后,方烛明没有一天不找她。
他听见池剑寒说了“幽灵十五”后,四处打听此人,才确认确有“地下宫室”这样所在。
听池剑寒说,这种宫殿的入口或许就在坟下,但天下千千万万座坟,入口到底在哪里?
方烛明不愿再思考,也来不及思考。
他必须要尽快找到花月明,一天、一刻、一时找不到她,他便不得安生,忘记吃饭,忘记睡觉,只是寻找她。
仿佛他生来便是为了找她。
晚找到她一时,她便多一分危险。为了尽快找到花月明,他不惜动用人力掘地刨坟,只为寻找地宫入口。
这一举动引发众怒,百姓们纷纷约着去官府告状,大老爷得知告的是千金侯府的小侯爷,只得将此事呈报圣上。
圣上知因他乱刨人家祖坟一事惹得民怨沸腾,忙派人召他进宫问话,方烛明诚实应答,并甘愿承受处罚,哪怕是以死谢罪也在所不惜。
只不过,要等他找到花月明。
在此之前,他绝不会停止,也不会赴死!
就算死了,他也死不瞑目!
当村民们带着人来阻止他掘坟时,他竟命侍卫将村民隔开,霎时一片哭声、骂声震天,连侍卫也被愤怒的村民打伤好几个,他却视若无睹。
池剑寒劝他冷静一些,先确定大致方向再动手,以免引起民愤,寻找花月明更困难,他却置若罔闻。
这一片坟地没有入口,他就挖另一片,另一片没有,他再挖另一片。
皇天不负有心人,他们终于挖到地下宫殿的入口,他们各带一队人马下去,虽早已料到机关重重,做了防护,却还是死伤大半,剩下的人在途中迷了路,不知死活。
地宫范围极大,若是靠人的两双眼睛,一个鼻子,两双腿,恐怕走上十天半月也走不完地宫的一半,两人不得已挟持一名婢女,命她领路。
正巧的是,找到花月明时,正见她被蛊人拽进密室去。
04
冷风如刀,白雪纷飞,地上积雪怕不有三尺深。
冬天,是个令人又爱又恨的季节。
当你围着厚实温暖的狐裘大氅,坐在自家开满梅花的庭院中,捧着精巧的手炉,吃着园子里刚摘下的新鲜草莓,看鹅毛般的大雪映着红梅时,你会觉得冬天是个再美妙不过的季节。
当你穿着薄衫,每日天不亮就要顶着冷风飘雪上山砍柴,进城做工时,你会觉得冬天和人生一样不美妙。
——一个人如果没有钱,他是绝不会喜爱冬天的。
白茫茫大地上,被寒风绞碎的白云簌簌而落,就成了雪。
雪几乎要将路上行人淹没,却依然挡不住人们匆忙的脚步。
这些人如寻找食物的蚂蚁般朝同一个方向赶去。
其中有人围着价值千金的貂裘,戴紫冠;有人还穿着春日薄衫,手中拎着一壶酒;有的乘轿,有的骑马,有的走路。
但无论是乘轿、骑马还是走路,他们身上都配着一柄剑,一柄或大或小,或利或钝的剑。
在江湖中,可以没有钱,但不可以没有马,但不可以没有剑,但不可以不会喝酒。酒、剑和马是江湖人的标志。
他们的身份不同,性格不同,目标不同,此刻却都朝着同一个方向而去——名裂台。
“名裂台”是江湖中处决犯下恶罪的江湖人之所仔。
监斩人会宣布他所犯下的罪行,然后犯人将在一片唾骂声中痛快地死去。
说痛快,是因为在“决裂台”上的犯人往往只需要一刀就能结束生命。
江湖豪侠们向来讲究光明,绝不会用酷刑来折磨一个将死之人。
高台上跪着两个蓬头垢面的人,冷风飘雪中,他们穿着单薄的衣服,也不知是因为恐惧还是因为冷,身子微微发抖。
正是萧西楼和萧夜阑!
监斩的是个英气逼人的年轻人,约莫二十来岁的光景,此人不是别人,正是池家二公子在渊。
池家乃武林世家,监斩这样的大事,自然是要请最有威望的人,然池老爷子年纪大了,不愿再参与这样的事,池剑寒又离开了池家庄,便派了在渊公子来。
高台下站满乌压压的人群,眼见人来得已差不多了,池在渊立起身,右手轻轻一挥,一把光滑锐利的匕首“啪”地一声掉在上:“动手!”
“手”字方说出口,两侧持刀的大汉吐了口唾沫在刀上,伸手摩擦后,砍了下去。
正像所有话本子里的桥段一般,每到行刑时,总有人喊“刀下留人”。
有个聪明人说过:“话本来源于生活。”
两把砍头刀触到他二人脖子上的汗毛时,忽从斜刺里飞出两线青光“叮咚”击在刀尖上,震得两名大汉虎口发麻,险些握不住刀。
“何人?”
池在渊剑眉一蹙,手已握上腰间的刀柄,侍立左右的侍卫立即拔出刀,将他团团围住。
大哥已主动离开家中,他便是未来的继承人,是以绝不能办砸父亲吩咐的事,否则以后如何立威山庄?立威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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