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诡异的寂静。
须臾过后,天魔老祖是最先反应过来的,直接化作一团猩红的血雾,朝江岁寒冲了过去——
后者站在皑皑的雪地中,纹丝不动,就那么漠然地看着他,连眉眼间的神情都俏冷如冰。
天魔老祖见状,心下一沉,只道对方有一击必杀的底气,自己一人恐难成事,遂放缓了速度,回头喝道:“萧洛!事已至此,不撕破脸不行了!你我二人合力擒他作人质,杀出苍穹派,重回魔界!”
萧洛怔怔地站在那,从刚才起脸上就一片空白,整个人宛如木雕泥塑。
天魔老祖气极,骂了句“没出息的东西”,懒得再管他,凝聚起毕生功力,孤注一掷地杀向雪衣仙尊。
夜空中,一团血糊糊的东西撞了过来!
江岁寒人都懵了。
这,这什么玩意?红不拉几的,看着就很凶神恶煞啊啊啊啊!
“召玉山倾。”忽然,一个朦胧的声音自心底响起,很冷,像极北之地一望无际的冰原。
“谁?”江岁寒惊魂未定,来不及跟对方有更多的交流,思绪已经顺着那句话走了,电光石火之间,一片含霜浸雪的清光,照彻了方圆十里的漫漫长夜。
一柄通体浅碧,剔透如灵玉的长剑出现在他手中。
腥风扑面,天魔老祖已然袭至眼前,滚滚的煞气化作刀剑,剐得人脸颊生疼。
“藏雪剑法,杀。”
不知名的声音如渊渟岳峙,连带着江岁寒都镇定了许多,依着身体的本能反应,揉肩一侧,挥剑划出一簇星辉,落点稍偏了点,与血雾擦肩而过。
唰!灵力浑厚,劲头不减,笔直冲入对面莽莽苍苍的山林中,惊起一阵雪崩般的巨响。
下一刻,那少算得有上百亩的林子,多米诺骨牌似的,陆陆续续拦腰倒地,山头都微微摇晃,轰一声,垮了。
……仅仅一剑,平了一座山。
江岁寒上回动手是在一个小山洞,弹指之间,未引起大的波澜,这一次则截然相反。
他被这超自然的壮观场面震到目瞪口呆,正飘飘然,心里的声音忽然叹了口气,好像有点无奈。
“力道用得过了。”
“那怎么办?”江岁寒还处于懵懂状态。
“无妨,放开了打,有我镇着,怕什么。”
其实,他想不打都不行,天魔老祖一击不中,当然不会善罢甘休,越挫越勇,杀招不断,招招取他要害。
“萧洛!你还等什么!非要你我双双葬送在这里才高兴吗?!江岁寒身上有伤,撑不了多久,你再不动手就没机会了——”
天魔老祖身份暴露,被逼得狗急跳墙,咬牙切齿叫:“天魔血脉,世间无人能容,被正道剿灭是你的宿命,我死了,你也别想活!!!”
不远处,萧洛站在漆黑的峡谷底下,紧握着雪色长剑,五指指节白到发青。
天魔老祖说的没错,本方世界中,天魔是天赋力量最为强大的种族,数量稀少,生性弑杀,每逢降临必然祸世,被世人视作凶星,与那七杀破军无异。
千百年来,只要有天魔行踪泄露,正道立即就会组成联盟,就算追到天涯海角,也要合力将其剿杀。
萧洛七岁拜入苍穹派,十年间,想过日后血脉会暴露,深陷危机之中,却没想到,这一天会来得这么快。
一时间,他不知该何去何从。
天魔老祖指望他复兴天魔族,暂时不会害他,听从其意见果断叛出师门,想来当是眼下最好的选择,可……
萧洛双眼微红,死死盯着冷月下那一抹翩若惊鸿的身影。
藏雪圣君护佑一方,入道百年来斩魔无数,自己若是落在他手里,恐怕,恐怕……
北风瑟瑟,手里的佩剑发出一声哀鸣,像被缚在罗网里的倦鸟。
“萧洛,你给我清醒一点!”那边,天魔老祖拖着残血的形态,打得异常吃力,怒吼道,“今夜过后,苍穹将再没有你半分容身之处!傻愣什么,还不快来帮忙?!”
一字一句钉在心口,萧洛脸色白得像鬼,日积月累的心魔在这一刻凝聚成形,险些就要占据了他的意识,忽然,雪地上一物吸引去了他的注意。
那是一只梨花木的食盒,不大,成年人一只手就拿得住,被强劲的剑气打得四分五裂,浅褐色的汤汤水水洒出来,在地上结成了一片冰。
二十几只馄饨,皮很薄,如同轻纱,受创后看不大出原本的模样,像一个个破了口的沙包,四散淋漓。
师尊深夜前来,莫非不是因为解救鲛人那次察觉到不对?
萧洛望着那一碗被打碎了的馄饨,心里猛地一松。
难道,难道……
他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
藏雪圣君江岁寒,谪仙一样的人儿,竟然会在深夜的时候,担心徒弟练功辛苦,腹中饥饿,亲自来林子里送宵夜,而且那宵夜……
萧洛在苍穹派待了十年,清楚后厨统一供应的馄饨长什么样,得比那大一圈,模样也丑得很,厨娘随便包一包就扔下锅,管你好看难看,能吃就行。
所,所以今晚的馄饨是?
师尊一身无瑕白衣,挽着霜发,站在厨台前忙碌的画面浮现于眼前,萧洛忍不住喉间哽咽。
有时候,生死抉择就是这么简单,天魔老祖喊破了嗓子也带不动的队友,被一碗师尊亲手做的爱心馄饨,彻头彻尾地点燃了!
银色灵剑出鞘,寒芒映亮夜空。
“好小子,这才像回事——”
见那黑衣少年终于冲入战局,天魔老祖还没来及高兴,就被一剑掀上了天,混乱中,三年来由他亲力指导,故而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魔气砍在身上,真他妈不是一般的疼!
身疼,心更疼。
“艹,忘恩负义的小/逼/崽子,我日你祖宗十八代!!!”
萧洛哪里理他,唰唰几剑逼退“队友”,眸光一瞥,发现江岁寒右边袖子洇出血迹:“师尊,你受伤了?”
语气中毫不遮掩的担忧疼惜之意,成功将天魔老祖气得吐了一大口血。
“……没事。”江岁寒白着脸摇摇头,强自压下胸臆间作呕的**。
天魔老祖化身的那团血雾,不知吞噬过多少修士的魂魄,经年累月,早就沤成了花肥,气味感人之至。
他初来乍到,不幸被暗算了。
萧洛看出他的勉强,道了句“师尊先歇一下,这里交给我”,便仗剑飞身上去。
方才的战局中,江岁寒实力虽强,架不住头回打架运用不熟,一身修为只能发挥出五六成,而天魔老祖虽力有不逮,但胜在奸诈狡猾经验老练,再加上刻意释放出的感人气息,生生将战局拖成了平手。
萧洛这一加入,天平立马偏了。
“姓萧的小白眼狼,我日你姥姥,有本事再砍老子一下——”
吭吭吭吭!如他所愿,浓稠的血雾上又添了好几道新伤。
萧洛出手凌厉,狠如修罗,一剑接着一剑,绵绵不绝,不到一盏茶功夫,天魔老祖被打得节节败退,抖若筛糠,看样子像是要不行了。
整整三年的尔虞我诈,眼见着就要画上句号,突然,血雾停止了颤抖,凌空一个诡异的转折,冲着萧洛眉心袭来!
“阿洛,小心!”
萧洛到底年少,临阵经验不足,被天魔老祖成功晃了一枪,打出去的招式未收,躲是躲不了了,就那么眼睁睁地看着血雾凝成一个红点,嗖地没入眉心!
噗一声,银剑插入雪中,他力气抽空,单膝跪地。
血,全是血,视野所及之处,如堕九幽炼狱,白骨,残肢,堆积成山,一张张死不瞑目的绝望面孔,正大张着眼,从四面八方盯过来。
成千上万只瞳孔,不约而同地映出了他一个人的身影。
萧洛发出痛苦地哀嚎。
“别,别过来……不是我杀的,不是我杀的,滚开!”
虚空中,天魔老祖的笑声张狂到发指:“哈哈哈哈哈!萧洛,敢对老夫出手,是你这辈子最错误的决定!过去三年,老夫早已不知不觉在你体内种下煞气,原想再养个几年,等你为老朽打下魔界半边天下再说,既然你先无情,那就别怪老夫无义!”
血红色的光点从他眉心飞出,流星一样冲破苍穹派守护结界,往更深更远的天穹而去,狂笑声经久不息——
“等着吧,你迟早要走火入魔,杀心难抑,到时候,谁,都保不了你!”
变故生得太快,顷刻间就结束,天魔老祖几千载修为,金蝉脱壳之事行来轻而易举,留萧洛拄着剑半跪在雪里,无力起身。
那些死于老祖手中的冤魂,不分青红皂白地把怨气都加诸他的身上,少年人涉世未深,被折磨得精疲力尽。
脚步声沙沙,下一刻,一只寒凉的手覆上了他的眼。
“别怕,静心。”江岁寒温柔的语声在身后响起,絮絮道,“那些都是假的,你没做错什么。”
“阿洛,不论发生什么,为师与你同在。”
手指冷如初雪,覆在少年炽热的肌肤上,触感如冰火两重天,轻软的话语与抚慰的灵气同时逸散出来,一声一声,深入神髓,渐渐渐渐地,驱散了那些鲜血淋漓的心魔。
“过去十年,是为师负你,从今往后,为师会一直陪着你,不离不弃。”
“当然了,你也得答应为师,日后不做欺师灭祖的坏事,听到了吗?”
手掌下,萧洛没有血色的双唇颤抖着,翕动着,平复了好久,才哑声道:“师尊,你知道我是谁吗?”
“是谁。”江岁寒轻笑着问。
“我……”萧洛气息一滞,像一根弦绷到了顶点,忽而,破釜沉舟一般散了,“师尊,对不起,弟子从前骗了你,天魔老祖方才所言,句句属实,天魔族混入门派,其罪当诛。”
“你……杀了我吧。”
空气安静了一瞬,连心跳都跟着停了。
未几,江岁寒放开手,在他脸颊轻拍:“傻小子,天魔怎么了,天魔就不是我徒弟了?”
“……”萧洛神情霎时被抽空。
江岁寒俯下身,温凉的唇瓣就贴在他耳畔,轻轻一叹:“这么个事憋了十年,你也不嫌难受么?”
天魔老祖:老夫就像一条狗,好好路上走着,平白无故被踢了一脚,嗷嗷嚎两句,没用,还特么要看臭情侣秀恩爱,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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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冰释(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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