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御书房。
沈寓铭与闵莲生于圣前对峙。
沈寓铭将他一路监军北上所记录下来有关闵莲生的罪证以及奔走数日取得的万民书重重铺展在御阶前,近万枚血指印在青砖上蜿蜒成和,极其壮观。
"老臣愿以性命作保!"老宰相的白须无风自动,"闵莲生擅杀朝臣、私炼刑狱、虐杀百姓,其罪当诛九族!"
闵莲生斜倚在鎏金盘龙柱上,悠闲地看未来老丈人告状,饶有趣味。
他伸手从御案上的琉璃盏里拈了颗葡萄。
"继续。"他懒懒地掀起眼皮,看向跪在殿中慷慨陈词的沈寓铭,唇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沈相说得精彩,下官爱听。"
沈寓铭气得胡子直颤,手中奏折抖得哗啦作响:"陛下!闵莲生私设刑狱,草菅人命,其罪当诛!"
"嗯。"闵莲生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将剥好的葡萄送入口中,殷红的舌尖轻轻舔过指尖残留的汁液,像一条慵懒的蛇,"还有呢?"
他站姿松散,玉带裹劲腰,衬得身形修长而单薄,偏偏肩上披着的蟒纹又昭示着滔天的权势。
整个人浑然一柄淬了毒的玉如意,华美却致命。
圣人坐在龙椅上,目光沉沉地看着他,却始终未发一言。
闵莲生轻笑一声,随手将葡萄皮丢在沈寓铭脚边,嗓音低哑:"沈相若是说完了,本督倒是想问一句——"他微微俯身,"您这么急着让本督死,是怕本督……掀了您的老底?"
"我沈寓铭一生为官正直清廉,你这阉人满口诬陷!"老臣的白发几乎要竖起来,"陛下,此獠竟敢在御前猖狂至此!"
龙椅上的身影终于动了动。
"闵卿。"天子的声音像淬了冰,"可要看看沈相递上来的供词?"
“那多麻烦,臣认罪便是。”
"青州二十七具干尸是臣命人钉的,陇西活埋案是臣亲手批的,江南剥皮示众的折子——"他掀起眼皮,看向御座,"是臣当着陛下的面写的。"
沈寓铭气得发抖,指着他的手指都在颤:"陛下!此獠恶贯满盈,天理难容!竟然还将脏水泼到您身上!"
"圣上,沈相说得对。"他漫不经心地应着,指尖在案上轻叩,"臣确实......恶毒至极。"
“如何呢,您求圣人杀了下官这个奸佞,圣人让咱家三更死,咱家绝对活不到五更。”
沈寓铭气得发抖,不想看见闵莲生的嘴脸,于是又朝着圣人方向磕了几个头,迫切希望圣人快些处死这个贱人。
他北上奔走数日,证据确凿。
阉贼罪行罄竹难书,这次够他死八百次了。
圣人揉了揉眉心,叹了口气,眼底带着淡淡的疲惫。
"朕累了。"他摆摆手,声音低了几分,"都退下吧,此事改日再议。"
沈寓铭愕然抬起头,追着圣人的背影长长凄然叫了一声陛下。
闵莲生垂眸睨着跪地的沈寓铭,玄色蟒袍下摆扫过老臣颤抖的朝笏。他忽然俯身,鎏金护甲勾起白发苍苍的下巴。
"沈相。"葡萄汁在他唇上泛着妖异的色,"您这表情...比西厂刑房里的人有趣多了。"
沈寓铭的瞳孔里映出对方带笑的眼——那里头干干净净,连半点人该有的温度都没有。他看着这个人,心里腾起了久久的惊,浑然发觉他不是人,而是一个畸形的怪物。
他俯身时,沉水香混着血腥气拂过老臣耳畔——
"沈相啊..."
他唇瓣几乎贴上沈寓铭颤抖的耳垂,声音轻得像毒蛇吐信:
“你以为他怎么肯答应把沈雪砚让给我?”
"坊间传言我是老东西流落在民间的皇子,入宫净了身才叫发现是他亲儿子,所以老东西对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咱家瞧大家都不信,您呢,如今您瞧着这传言几分真几分假?”
殿中烛火摇曳,映得他眉眼如画,偏生眼底一片寒凉,仿佛天生就少了常人该有的恻隐。
“您猜猜,我做的这些事,又有多少事情,不是您那位陛下授意?”
“看在以后咱们两个是一家人的份上,好心提醒你,咱家的老丈人,别白费力气了。”
“谁是你老丈人!我告诉你,就算我让沈雪砚削去头发做尼姑,都不会让她嫁给你一个阉人。”沈寓铭颤颤巍巍站起身来,“就算你是真皇子又如何,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
闵莲生叹了一口气。
他这老丈人为什么也不学学他女儿,心疼心疼他呢。
“您呀,说的好听,下官若是皇子,也不必做这些腌臜勾当了。”
闵莲生轻笑一声。
沈寓铭收万民书的动作,在听到他那句话时,忽然顿住了,他侧眸,难得定神瞧了眼闵莲生。
闵莲生大逆不道坐在龙椅上,剥着剩下的葡萄,月光从廊檐斜切下来,照得闵莲生半边身子透亮,另外半边却完全隐在黑暗里。纤细的腕骨从宽大的袖口滑出,白得能看见底下青色的血脉。
他剥得极慢,汁水顺着指尖往下淌,像血。
远处传来更鼓声,他抬起头,月光便落进眼睛里——那里面空荡荡的,什么情绪也没有。
沈相有一瞬间忽然觉得这个年轻人可怜,但很快他又呸出声来。
皇子沦为阉狗,那也是他枉顾律法草菅人命的报应。
闵莲生此时在想沈雪砚应该没醒,若是她醒来发现他不见了,少不得又要生闷气。
想到这里,他竟没有发觉自己笑出声音。
沈寓铭:“你盯着我笑干什么?”
“不知道您老人家用什么法子,大半夜让皇帝把我叫出来,差点没把您闺女弄醒。这会儿一个时辰没见到到,我都想她了,你和她长得有些像,我瞧瞧你,也是勉强能解几分相思之苦。”
沈相:“……”呕!
真特么恶心。
沈相忽然意识到什么,“你们尚未婚配,已然同塌而眠!!”
“噢,您放心,她说我除了弄她一身口水什么都做不了。”
沈相: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他老头子耳朵不干净了。
闵莲生在想要不要回雪云小筑,若是不回去明天还能撒谎说早起,若是回去被发现,少不得要照她那沐浴熏香来一套,再抄个十几遍家法。
抄得手疼。
他这辈子没写过那么多字。
要不还是不回去算了。
他刚要这么想,天色倏地暗沉,乌云如墨汁泼染,一道惨白闪电撕裂天际,紧跟着炸雷轰然震响。
暴雨倾泻,豆大的雨点砸在青瓦上噼啪作响,檐下铁马被狂风吹得叮当乱颤。雨水顺着屋脊奔涌而下,在石阶前汇成浑浊溪流,庭树大幅摇摆。又一道电光闪过,照亮雨幕中扭曲的树影,雷声在云层深处滚动,如同巨兽低吼。
“这么大的雷声……”闵莲生皱眉。
闵莲生认命地起身。
罢了。
谁他娘让沈雪砚没他不行。
“走了,老丈人。”他起身往外走。
沈寓铭掐着指头算时间,他差不多拖了闵莲生一个多时辰,这会儿应当是已经生米煮成熟饭了。
他的女儿,就算嫁不成圣上,嫁给勇安侯,也比嫁给一个阉人好一千倍一万倍。
御书房离雪云小筑有些距离,闵莲生快要回去时,雷声已经小了很多,可雷声越小,闵莲生的脸越是沉,许多看似没有关联的事情在他心里逐渐串联起来。
沈寓铭回来段时间了,今日才御前状告,本就不是他的行事风格。
依照沈寓铭的风格,定是要在满堂文武面前板上钉钉地告他,而不是在御书房,只有沈寓铭和他两个人。
更别说是在深更半夜……
有婢子撑着伞匆匆经过,偷眼瞧他。
这阉党头子生得实在好看,剑眉下压着一双寒潭似的眼,唇却艳得像是刚饮过血。只是那副皮相太冷,连睫毛上都凝着霜气,活像个从地府爬上来索命的艳鬼。
他忽然转头,宫婢吓得跌进水洼里。
伞骨折断的脆响中,闵莲生勾了勾嘴角——那笑纹还没到眼底就散了。
他过目不忘。
记得这是勇安侯身边的婢女。
雨幕如铁,将雪云小筑笼在一片死寂之中,闵莲生面无表情踏过满地昏厥的仆从。
厢房内烛火摇曳,映出勇安侯肥硕的身影——他正压在沈雪砚身上,粗短的手指撕扯着那件雪青纱衣,口中喷着酒气:"郡主何必挣扎?待本侯成了您入幕之宾......"
"侯爷。"
阴柔低凉的嗓音在身后响起,惊得勇安侯浑身一颤,他回头一看,破口大骂,“死太监,赶紧滚,别坏爷的好事。”
闵莲生立在门边,雨水顺着他的下颌滴落,在青砖上洇开一片暗色。他慢条斯理地摘了染血的护甲,掏出腰间的绣春刀,在勇安侯的破口大骂中,没有表情地把人按在地上,生生割掉了对方头颅,血流了一地,也溅了闵莲生一脸。
雨水顺着窗棂溅进来,打湿了他半边衣袖,可他只是盯着沈雪砚锁骨上那道淤青——杏色衣料间一抹刺目的紫。
闵莲生不敢看沈雪砚,指尖却悬在那处伤痕上方,始终没敢落下。
闵莲生刚俯身,脸上就挨了一巴掌。
沈雪砚打他不疼,但是闵莲生知道她已经用尽全力了。
她双眼空洞,像个没有灵魂的木偶,无神地看着他,两行清泪落下,“去哪儿了?”
“圣上召见……”
又是轻轻的一巴掌,沈雪砚重复,“去哪儿了?”
“奴才早就说过,督公府最安全,你偏要离开。我告诉过你只有我能保护你。”
沈雪砚没听见似的,一巴掌继续落下,声音低到他几乎听不清,“去哪儿了?”
闵莲生不知道怎么办。
他不知道他要怎么办……
他知道她现在想要抱他,可是她偏又不让他碰。
闵莲生的手足无措,是衣袖下微微颤抖的手。
沈雪砚靠在软枕上,散乱的青丝垂落肩头,整个人白得近乎透明。
方才那几巴掌似乎耗尽了她全部气力,此刻指尖还在微微发抖。
闵莲生越是靠近她越是往后躲,再往后他不耐烦了索性直接把人按怀里,他就着夜色,望着地上的头颅,忽然说出了从小到大没人教过他的一句话:
“对不起。”
“对不起,我错了。”
“我再也不敢了,你原谅我好不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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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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