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如注,天昏地暗。
长街两侧的民居门窗紧闭,偶有几扇窗隙间闪过惊恐的眼睛,又立刻被主人颤抖的手拉严。卖炊饼的老头缩在柜台下,听着雨水砸在木板上的声响,像极了西厂刑房的钉锤声。
西厂的黑袍番子们静立在雨幕中,像一群从地府爬出的阴兵。雨水顺着斗笠边缘滴落,在他们脚边汇成黑红色的细流——方才被拦路询问的巡城卫,此刻正躺在巷口,血水被雨水冲得到处都是。
闵莲生背着手,踩着血水缓步而来。
街角传来婴孩啼哭,又立刻被母亲用衣襟捂住。
“沈相。”他在阶前站定,声音轻得几乎被雨声淹没,"今天七月初七,咱家奉圣上的命,前来替令爱赐婚。"
宰相府的朱门大敞,沈寓铭刚刚下朝,官服未脱独自立在檐下。
“她与沈家一向亲情寡淡,不住相府,一向都窝在她自己的郡主府等死。”沈寓铭哼笑一声,“不过......她现在应该在你的督公府吧。”
“托您的福,我也算是早日享受到软玉温香了。”闵莲生的眸子一点点弯起来,却不见一丝笑意,“也是托您的福,令爱半寸都离不得我。”
“老夫没有这种不知廉耻的女儿!”
“就等您这句话呢。”闵莲生的手抬起。
雨幕中,西厂众人腰间的绣春刀同时出鞘半寸。
“你想干什么!”
沈寓铭紧紧盯着闵莲生的笑,他与阉贼共事多年,早就熟悉了闵莲生脸上表情的变化,闵莲生越是笑得开心,手段就越是脏。
闵莲生后退步子,往前挥了下手,顿时乌泱泱的西厂番子阴兵过境般冲进沈家大门,暴雨中的沈家祠堂陡然炸开一声巨响,是西厂番子用包铁刑棍直接砸断了百年门栓。
“你们竟敢——!"沈寓铭目眦欲裂地从雨幕中冲来,官帽歪斜,白发散乱贴在脸上。
两个番子立刻架起廷杖交叉一拦,他重重摔在青砖地上,官袍顿时浸透泥水。
沈家女眷躲在屋内不敢出声。
宗祠内香炉倾翻,积年的香灰扬了满天,祖代相传的宗谱被翻得到处都是。
闵莲生踩着宗谱走进来,蟒袍下摆扫过满地狼藉的祖排位。
"找到了。"
番子从供桌暗格里抽出一本族谱递给闵莲生,闵莲生就着惨白的天光,慢条斯理地翻到记载沈雪砚生辰八字的那页。
他忽然轻笑,指尖在"沈雪砚"这个名字上轻轻触摸。
"从今日起,"他将那页纸撕下来,随手丢进长明灯里,"她没有父亲了。”
说罢,闵莲生又吩咐一旁的小太监周十三,“去,带着人去将隔壁郡主府搬空了,将你们夫人喜欢吃的喝的玩的,那些花鸟鱼虫还有仆从,全都搬到咱府里去。”
周十三笑着应声,领着乌泱泱的阴兵番子去隔壁郡主府去了。
闵莲生转头看着摊跪在祠堂的前老丈人,不疾不徐走到他面前半蹲下来,直视着沈寓铭浑浊血眼,“说实话你是个好官,念在你是沈二的生父,我就提醒这一次,不要再废工夫要下官的命,除了让圣上反感也没有什么用。”
“读了这么多年酸书,你也应该知道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
沈寓铭对上闵莲生没什么情绪的眸子,半怒半疑半是惊的看他,闵莲生起身,接着说,“我还没有告诉她,伙同太后帮助勇安侯欺辱她的人里,也有她的父亲。”
“我舍不得她知道。”
稀奇,舍不得这三个字有一天能从他嘴里说出来。
闵莲生很是新奇自己的新变化,像刚认识一样,他觉得挺有意思。
“说实话,我舍不得,我真舍不得,她打我我都怕她的手疼。”
“我认识她不到一个月个月我都舍不得。”闵莲生好奇地求问,“你是她的父亲,竟然舍得,我一直以为我算是个畜生了,现如今,比起您来,还是小巫见大巫了。”
“别说了,若不是因为你,若不是为了百姓……”
沈寓铭的心里忽然千万只蚂蚁啃食,他别过脸去,似乎这样他就无法想起来小时候追着他喊爹爹的小女儿。
过了会儿,他看着雨中闵莲生撑伞离去的背影,哑着声音问,“善善她,还好吗?”
闵莲生没有回头,声音阴柔冰冷:
“好不好,也都与你无关了。”
沈寓铭的脑海中浮现过无数有关女儿小时候的模样,正伤感着,什么东西咕噜咕噜地滚在脚下,他定睛一看,是一个血淋淋湿漉漉散发着恶臭的头颅。
闵莲生折返,欣赏着沈相连滚带爬尖叫的场面,等到欣赏够了,才慢悠悠地开口,“勇安侯的头,特意给您带的,差点给忘了。”
沈寓铭大口喘着气,还没有缓过来,手指头颤抖地指着闵莲生,“你你你你你你你!”
“您是要身体吗?”闵莲生耸耸肩表示没有,“下官给光溜溜扔太后床上了,就是可惜看不到太后的表情了,一定是非常精彩。”
“阉贼,你简直不是人。”
“是啊,您说的对,奴才是畜生,奴才不男不女,奴才猪狗不如,这又如何呢。”
闵莲生撑着伞折身就进了隔壁的郡主府,哼着小曲,“奴才啊,马上回去收拾收拾,便要迎娶仙子去。”
身后祠堂里沈寓铭的咒骂声渐渐微弱,在雨中渐渐模糊。
闵莲生在郡主府里找了个亭子坐,口中嘬嘬逗着沈二养的狸奴,那狸奴不大喜欢他的模样,纵身一跃,跑了几步远,躲进了沈雪砚那打了半幅的金丝楠木棺材中,恰是此时,小太监周十三跑过来问,“督公,下人们说郡主很是宝贝这幅棺材,要不要一同运过去?”
“运吧,府里也不缺这么个晦气东西。”
小太监低声应下,着人搬去。
瞧着督公悠闲,小太监嘟囔起郡主府最近的怪事,说府中下人反应,说是郡主府的仆从短短半月被药倒了好几次,但是回回感觉不一样,有时候醒来头疼,有时候醒来食欲不振,有时候会嗜睡......
闵莲生这般听着,边听边逗鸟,眼里一寸寸冷了下来,“去查。”
“要活口,昭狱新进的刑具还没有试过。”闵莲生话家常一般叮嘱,小太监连连称是。
闵莲生盯着那口棺材,盯得出神,忽然开口道,“下面人去准备准备,过两日督公府有喜事。”
小太监一愣:“这么急?”
“不应该急么,眼瞅着新娘子活不到年底。”闵莲生这般说着,无端端心里浮现出怒意,他时至今日忽然发觉沈雪砚是极为自私的一个人,她马上要死了,却来招惹他,完全没有考虑过若是她死了他怎么办。
小太监点点头,想到郡主那三步一喘五步一咳的身子骨,说了声那倒也是,“奴才这便着人去办。”
督公府内,沈雪砚在窗边插花,看着漫天雨幕中督公府忽然多出来的红绸。那些绸缎像是有生命般,在风中缓缓飘动,绞紧了府邸每一处飞檐斗拱。
想来闵莲生没有被人邀请过观礼,所以将喜事办的如同鬼差娶亲罢了。
"喜欢么?"
闵莲生的声音从背后贴上来,黏黏腻腻的。
花枝在她指尖“咔”地折断。
他的手臂环过她腰际,袖口下的手腕骨节分明,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将她往后一带。
“沈雪砚,理我。”
“两天没和我说话了,还没成亲就把我扔进冷宫里了。我要怎么做你才满意,沈雪砚,你教我都不肯教,却希望我能够事事满足你的心意,凭什么?”闵莲生越说越怒,越替自己鸣不平。
她咬唇不回头,却忽觉颈侧一痛。
他竟真敢咬。
沈雪砚猛然转身要推他,却在抬眼的刹那怔住,眸中闪过惊艳。
烛火摇曳间,那人竟着了一身殷红嫁衣,金线刺绣的凤凰攀附在他宽肩窄腰上,随呼吸起伏似要活过来。衣领微敞,露出苍白的锁骨,像极了志怪话本里专门蛊惑书生的艳鬼。
“你……”她呆愣愣看他。
闵莲生忽然俯身,将一支并蒂蔷薇金步摇插进她松散的鬓发:“过两日我们便成亲吧,今日奴才提前穿这个。”薄唇擦过她耳垂,“哄夫人一笑,够不够?”
“和我说句话。”
沈雪砚还是不说话,垂着眸子,指尖碰着他胸前的金凤凰。
“今日我去沈家宗祠,将你那页给烧了。今后天上地下,你便只有我一人了。”
闵莲生垂头看她。
“还是不肯跟我讲话?”
闵莲生深呼吸一口气,他的耐心已经快要用完了,“是不是要我把勇安侯弄活,让他上我一次,你才肯跟我说话。”
沈雪砚终于肯跟他讲话,声音沙哑的可怕,“你说什么?”
闵莲生眼神躲闪,知道自己说错话了。
沈雪砚拿东西砸他,闵莲生不躲,等她砸累了,嚎啕大哭,哭出声,哭到虚脱,闵莲生才把人按住,“非得这样,你才能哭出来。”
沈雪砚咬住闵莲生的脖子,血腥味在唇齿间漫开的瞬间,沈雪砚听见了闵莲生喉间滚出的闷哼。
她的犬齿深深陷进他颈侧的皮肉里,像是要将这些年的怨气尽数灌注进这一口。嫁衣上的金线凤凰硌着她的脸颊,而那人箍在她腰后的手却骤然收紧——不是推开,而是更用力地将自己送进她齿间。
“用力。”
带着笑意的气音拂过她耳畔。
闵莲生仰头露出更多咽喉,苍白皮肤下青色的血管在她唇下跳动,仿佛在纵容她咬断这命脉。
殷红血迹顺着颈线滑进衣领,将原本就是红色的嫁衣染得更深。
“我不知道你将我当成了谁,沈雪砚,不管你将我当成谁,你和我的日子都是过一天少一天,当真要将这日子耗在生闷气上?”闵莲生声音温柔,他用他此生最温柔的声音说:
“我是阉人,做惯了奴才,也不会哄女人,你教我。”
“那个人是怎么哄你爱你,你教我,我学他。”
闵莲生的指节修长,擦去沈雪砚的眼泪,认真注视那双水涟涟的眼睛,“您瞧,跟我一个下贱阉人生闷气,真的不值当。”
“好好过,这半年我陪你好好过,好不好。”
沈雪砚没说话。
就在闵莲生没招了的时候,他忽然听见一句“饿了”,他以为是幻听,下意识问了一句:“什么?”
“我饿了。”
闵莲生闭上眼睛捧着她脸就要亲。
沈雪砚:“……”
周五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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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好好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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