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如玉

短短三字后,又没了下文。

梵钟再敲响两声,清淡的白檀香被微风带着拂过鼻息,有香木的柔,和白雪的凉。这味道难得,冷静隽永,风骨不俗,教人心向往之,却没勇气靠太近。

白檀香来自他身上。

她呼吸越来越慢,不得不再出声,打破这不明不白的氛围:“来得迟,公子见谅,倘若正在忙事,我先不打扰你,不要紧的。”

耳边梵音悠远,他没立刻回答。

楚凝略微曲膝施礼,有告辞的打算。方才见他和那位老先生聊得正经严肃,倒是她像不速客。

“没有。”男人及时开口。

楚凝正要侧身,因他的回应停住。

他忽然又低了声,强调:“没有打扰我。”

既如此,楚凝自然不好再走,但一直站着也不是回事,她轻点头:“那我……能坐吗?”

他薄唇微动,像是要说话,楚凝耐心等着,可他似乎不知从何说起,最后只略略颔了下首。

楚凝礼貌抿笑,裙带收勒下的一截细腰轻折,她放油灯在地,规规矩矩地坐到石凳。

他却是迟疑片刻,才慢慢坐回。

他有钟意的姑娘,眼下必定被她的事为难着了,顾及颜面不好开这个口。她这般猜想。

藏经纸的墨痕半干不干,楚凝欲表态时先留意到纸上的字,一眼怔住。

他的字笔酣墨饱,其间透着锋芒被深敛后的宁静致远,像黑夜里无尽的浩海,平静不起波澜,却轻易能勾起人的敬畏心。

她收藏很多东宫的字画,真品极少,连三分像样的赝品都珍稀难求,且那人提诗大都以瘦金体,与眼前有异。

但他们笔迹里的气韵,倒隐约肖似。

“一句偈语。”见她盯得入迷,他说。

楚凝回过神,忙点点头。光顾着揣摩字体了,再看一回方注意到那句“梦里明明有六趣,觉后空空无大千”。

“我没有读过这句。”她诚实回答。

什么梦里觉后的,让人参不透。

他看住她的眼睛,目光有些深刻。

风过纸页簌簌微掀,他便随声垂了眸,取玉雕镇尺压住纸边:“佛说六道轮回,梦有前生往事,是起心动念,觉悟了,梦便醒了。”

而他,梦犹未醒,不识法性。

楚凝似懂非懂,浅笑:“原是这意思。”

在亭间的光照里,他的神情略显消沉,楚凝总感觉他有话要说,却几次都没作声,像有重重心事放不下,难以启齿。

明家这位小少爷年纪轻轻,瞧着却忧郁,约莫是心有魔障。

突然想到影壁上的四个字。

犹豫着,她迟缓轻道:“知唯妄念。”

对上他抬望而来的视线,楚凝想了想,解释:“来时在后寺瞧见的。我姥爷曾说,嗔痴爱恨都是自己的妄念,不是真的,太在乎反而坏了心境。大致应是一个意思。”

见她小心斟酌言辞,男人大概猜到她用意,淡笑:“沈老太公虚怀若谷,是高志之辈。”

楚凝微愣,抿了抿笑。

其实是想尝试开导他的,没成,反倒得了他对姥爷的一番盛赞。

“你的字很好看,是行书吗?”她只顾着岔开这话,明知故问了一句。

“行草,”他抬手,转了藏经纸的正向到她面前,随口玩笑:“骨力外拓,不比你习的簪花小楷端庄。”

楚凝正要细品他字,反应一瞬,困惑抬眸。

他为何知晓,她练的字是簪花小楷?

兴许是意识到这点,他微默,避重就轻:“是吗?清丽柔美的笔墨,多受女子青睐。”

原来只是猜得准。初见的生疏感倒因此淡化不少,楚凝想笑,应了声,顺着往下接。

“你的,是要风流些……”

她忽地自己顿住了。

风流的是字,话落莫名像在指他这个人。她不能妄加断言,只觉得他这样的相貌,出门得谨慎的,可能一不留神就要被拥进桃花堆里。

楚凝轻咳,停止乱想:“我还挺喜欢的。”

怕引他误会,她又立地说明:“你的字。就是行草不好学。”

似想到旧事,他笑:“我晓得。”

晓得?楚凝奇怪:“什么?”

他略弯着唇,摇头。

楚凝想要追问,忽而察觉到自己正事一句没讲,闲话是和他聊了挺多。

“你……”他望过来,应该是要说他们的事了。

“这该我先开口的。”楚凝反应快,出声也比他快。此事因她而起,牵进明家已很是难为情了,再让人家提说不过去。她说道:“赐婚这事我知道得突然,昨日属实恼了一阵,舅舅心疼我,才想的这主意。事前不知你情况,是我们唐突了。”

楚凝礼貌和他对视,决定直接摊开来说。

“你和……”你的心上人。

她略去后面半句,瞅着他,隐晦问:“到什么程度了?”

若只是一时兴起,八字没一撇的,那还有的谈。若是真冲昏头,用了心的,她就得避讳了,不能拆散这对鸳鸯。

她势必得先问清楚,哪怕可能就只逢场作戏而已。

坐对面的男人却跟个局外人似的,左胳膊搭在桌边,右手虚虚支膝,凝着她,不说话。

他一沉默,她心就虚了,刚见面就往风月事上问,是挺失礼的。

楚凝有些窘,白白嫩嫩的指尖捏了下裙面,声量很小:“长辈们若说过那些……让你娶我的话,你听听就好……不强求的。”

这话听着很不对劲,像她认定要嫁了,由他来决定一样,明明这面,只为了看看他们合不合眼缘。

她赶快再道:“只说我们见过了,不合意。”

表达完态度,便再无闲谈的必要。其实她还有个顾虑,但没好意思明白说。楚凝想着自己不如先回避,又不是要他当面做决断,有分寸便可。

刚要起身,就听他问:“你在眉山待几日?”

“啊……”这问得突然,楚凝不明所以,讷讷答:“可能,只一晚。”

本来就是为了见他来的。

他像在思考,眼帘低垂了些:“嗯。”

见他没其他要说的了,楚凝提了油灯站起来,同他告辞,以礼相待。前脚刚迈下台阶,她又顿足,片刻挣扎后,走回来。

她瓷白的脸蛋悄然间泛了点红,声音很小。

“我……不做妾的。”

男人微微一愣。

一个刚及笄的小姑娘,扭扭捏捏地站在面前,像只糯米团子一样,人糯,声音也糯,偏偏那双眼睛满满的郑重,对他说,不做妾。

想着这句,他反倒是被她的认真惹笑了。

他不笑时,是无暇贵玉,眼尾淡淡沉着,清冷难攀。这一下不经意笑开,薄唇勾起点儿弧度,眼底到眉梢的风流气蓦地都漾了出来。

他正侧着瞧她,人稍倚在石桌,这姿势投来目光,活脱脱鸳鸯被里的狐狸精。

非他人不正经,祸端全都来自那张脸。

姑娘家脸皮薄,好不容易有点骨气跟他事先都说好,他这样笑,她更羞耻了,热着面颊移开眼。

人影映在亭檐下,和他的叠着。

*

回寺院时天已漆黑,过道的纸灯笼不是很亮,整座庙宇如潭水浸在夜里。

楚凝慢慢往前走,人还恍惚着。

前路映出道颀长的人影,她一愣,便见沈叙白刚巧自影壁后转出,走向她。

“正要寻你,倒是自己回来了。”沈叙白不慌不忙站到她面前。

楚凝故作轻松:“碰个面能要多久。”

沈叙白笑而不应,指指不远处亮堂的屋舍:“饿了没有,带你去斋堂,但寺里只有素的,就当换换口味。”

方才还没感觉,他一提,还真有些饿。

楚凝点头,随他往那方向走。

“怎样,那明小少爷。”沈叙白摇着扇。

楚凝装没懂:“什么怎样?”

“可入得了我们眠眠的眼?”

他笑语直白,楚凝想到小山亭的那人,心窝微颤,眸光垂到地面,足尖寸地被油灯的光照亮一圈。

“……你是要听真话,还是假话?”她问。

沈叙白拎过她手里的油灯,“跟舅舅没句真的可不行。”

手空了,她便背到身后去,悄悄掰着手指头。思忖须臾,细声回:“积石如玉,列松如翠。”

“郎艳独绝,世无其二?”沈叙白顺着念出后两句,饶有兴致:“这评价甚高,也没见你如此慷慨地夸过我,舅舅这心里不是很舒坦。”

楚凝继续说着老实话:“明公子渊博稳重,可没你这样,说两句就不正经。”

“小没良心,”他佯作气笑,提起扇骨敲她额:“要没我,能成这份亲缘吗?”

楚凝捂住脑袋躲开,别扭嘟哝:“人是好的,长得也好……但他有相好的姑娘了,你就别再乱点鸳鸯谱。”

“年少弱冠能有什么相好。”他不以为意。

怀疑他记错人年纪,楚凝歪过头比对两眼:“瞧着挺老成的,和你相差无几,少倒不至于吧。”

沈叙白笑了:“你在说明予显老?”

“哪有。”楚凝否认极快。

她心在琢磨,认为那样成熟,正当好。

“明予出身书香,但也习武,是不比你这小姑娘细皮嫩肉。”沈叙白是见过他的,只当女儿家年纪小,不识人:“总归他清白人一个,通房外室什么的以后也不会有。”

她亲耳听见那人因心上人色令智昏,且问时他没否认,要不她也不会再回头,告诉他自己不做妾。说明白总是好的。

别人的私事,楚凝不想多争执,只瞥他:“你是一把年纪了还孤家寡人,人家又不是你。”

这话怼进耳朵里,沈叙白扬扬眉,恍悟:“噢……就如你自幼倾慕太子殿下,于心里惦记着?你说的相好,是指这种?”

又故意拿她寻开心!

“说过不是了!”楚凝用力推了他一把。

沈叙白往一侧踉跄两步:“问你两句话,上手做什么?”

他话中带笑,她愈恼。

“不许再瞎扯!”楚凝使着绣花的劲儿,拳打脚踢起他。

正挨着打,身后突然扬来一声“沈前辈”。

沈叙白循声回眸,看清来人,他放下挡脸的胳膊,收笑压声:“哎,人来了,斯文点。”

是个少年,生面孔。

见此,楚凝轻哼站好,姑且先不计较。

沈叙白看着少年走近:“你这声前辈,都把人叫沧桑了。”

“总不见得要唤您一声沈叔公。”少年墨色窄袖软袍,银丝系发,这身装束显得骨相英挺硬朗,但一笑起来,眉宇间意气风发。

半身入土的称呼。

沈叙白连连挥扇,直呼不必。

少年笑,看向他身旁:“……楚姑娘?”

楚凝忙向他一本正经地行了个礼。

他即刻抱拳回礼:“明予给姑娘赔罪了。”

听见他的名字,楚凝怔了怔。

未等她捋捋,少年继而道:“禅林后有两座山亭,新来的小师父没记明白,我出来寻才得知,姑娘被带错了路。”

楚凝脑中刹那一片空白:“那……”

刚刚亭子里的是谁?

“在山亭,”明予放慢语速,试探问:“楚姑娘可是见着旁人了?”

隐瞒没有必要,只是情况窘涩。

楚凝迟疑顷刻后,还是轻轻“嗯”了声。

静默短瞬,明予一笑而过,主动解释:“那位是京师来的贵人,到眉山探访故友的。”

“……是这样。”楚凝勉强牵出笑。

这听下来,稍一揣摩就都懂了。沈叙白垂着眼不知在想什么,但到最后他都没声张,只含笑说是小事,今夜就免了,姑娘家要早歇。

明予是持礼的人,双方客气几句,最终说定另约合适的时日,便不再叨扰。

人走后,沈叙白去看闹出乌龙的姑娘,见她茫然,他见怪不怪,慢悠悠地笑,笑里带出揶揄:“如玉如松的,另有其人啊。是哪位仁兄呢?”

楚凝如吃过酒的猫崽,酒足了后劲,一股脑全涌上头,冲得人晕乎。

如何她也预料不到,今夜会在这昭觉寺认错要面谈终身大事的人。

还正儿八经问人的情,说什么做不做妾的。

她懵着一张脸,心又虚,垂在裙边的手指头默默刮弄花纹刺绣,声音几不可闻。

“他……没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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