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机灵的药童小鬼提了犀角灯照亮,詹小哥细细看去,病人其实并非没有眼仁,而是眼仁之上覆着白障。
问了些诸如“是否眼胀”“眼前有无黑影”之类的话,盲船夫只说自己视物如隔纱。詹小哥思索片刻,找了个桃木梆子来,在他天灵盖轻轻敲了几下,见眼中白障随声波动,不由松了口气:“还好,是柔性阴翳。”
诊堂拉起个白布帘子,病人往里坐了,詹小哥先用针尖沿白障边缘挑开细缝,将阴翳剥离,再接过蔡大夫递来的无根水,将眼睛从里到外冲刷了一遍。
退针包扎,又开了几副药,病人泪流满面地去了。
詹小哥正要松口气,第二个病人忙挤了过来,一身粗布短打,脖子上面空空如也。
他将一张小小的名帖放在方桌上,上头只有刀砍斧劈似的三个字:枉死城
詹小哥要去拿,名帖突然“嘭”地烧了起来,幽蓝色的火焰,眨个眼的功夫,帖子化为灰烬。
是伯裘给的通行帖,帖子抵达目的地会自行焚烧,持帖者则化去凶厉,在目的地逗留七日。
无头病人胸腔里发出嗡嗡的声音:“我头痛!好痛!”
詹小哥也头痛:狐狸是不是故意派鬼来找茬?
“头都没了,怎么会痛?”他问。
无头鬼只嗡嗡重复着叫唤,声音里满是凄楚。詹小哥无奈,将他衣领拨开,只见脖子上切口平整,断颈处有朱砂墨渍,他凑上去嗅了嗅,确实是墨。
这无头鬼的打扮言行,实在不像是读书人,詹小哥信口问道:“你生前是什么人?”
无头鬼:“小的......不记得了。”大概觉得这回答太过无用,又给自己找补说,“脑袋没了,便也没了记忆。”
没有脉搏,无法切脉;没有记忆,无法问询;头也没了,观形察色什么也做不了......詹小哥望鬼兴叹。
把无头鬼又打量一番,看他腰上挂着个乌黑的东西,扯过来一看,是个残破的号牌,上头的字被刮去了,但这东西有些眼熟,几年前他去县学(县学不收),学堂里杂役挂的牌子跟它类似。
将号牌还给无头鬼,詹小哥说:“要治头痛得先找到你的头,你且先候着,这几天别跑太远。”
清早回时,詹小哥将这事与青面鬼说了,让查查无头鬼的来历,谁知青面鬼为难道:“没有了脑袋是查不出身份的,阴曹司的案卷上约莫也只写着枉死鬼、头颅缺失之类的字句。”
按说到了阴间,鬼会魂归一处,阴曹司没能将鬼头找回,本身就挺蹊跷,只碍于人手不足,也没法细查,时间一久这些枉死鬼就成了悬案了。
詹小哥又问他要些药具,单说死鬼不能切脉这项,就耽误不少病情,阴间既然能求鬼医,自然有些独门的诊病手法。
这回,他倒是答应得痛快,只说尽快找上官批示,不日便去采购。
白日学堂里只是厮混,夜晚看诊倒像是正经营生了,天才擦黑,詹小哥就琢磨起病患,那无头鬼想必会再来,可他还没找到诊治的法子呢,左思右想,在房里试探地叫了声:“伯裘?”
四周没有动静,刚要再叫,瞥见床头散着的手稿。平日里不觉得,此刻想着狐狸要来,自己这破房间怎么看怎么乱。
于是撸起袖子,先把房间收拾了一通,沾着泥的蒲草鞋丢到外头角落里,蓬头垢面也要拿茉莉花油抹一抹平,忙活半晌,这才清清嗓子,连喊三声。
烛火颤了颤,片刻功夫,伯裘出现在案前。
书院里天天见,二人却许久不曾说过话了,一朝重逢,詹小哥竟无端地有些心虚。
正心里打鼓,他瞄见那人半只手露在广袖外,指尖刮着袖口的暗纹,有些神经兮兮地,这让他忍不住怀疑:看上去狐狸也不是十分从容。
他干咳一声,摆出一副随意的模样:“那个、你也是夜里办差吧?那不如......”
伯裘打断他:“叫我有什么事?”
詹小哥:“是这样的,长夜漫漫,我睡不着,就随便叫叫......”
伯裘作势就要走。
詹小哥慌了神,几步过去把人扯住:“真是的!我有正经事找你!”
他把无头鬼的病说了遍,问鬼的身份,又问如何找到头颅。
伯裘冷冷的:“这会儿话倒是挺多,怎么不在书院里跟我说?”
说着拂袖而去。
詹小哥目瞪口呆:这厮怎么回事?辛辛苦苦跑来一趟,就为了怼我一句?莫不是怪我白天不理他?
这猜测在第二日得到了证实,午间散学后,詹小哥准备找个偏僻地方,跟伯裘解释解释,一晃神人却不见了,找遍了书院也没看到人影,路过校场时,发现一早晒在角落里的药材干的差不多了,便要顺路收走。
“怎么晒在这里?”
才弯下腰就听到伯裘的声音,詹小哥扭头看他,下意识回答道:“这里比我家铺子通风。”
他手一抖,刚捡的药材便掉落了几片,旁边的人也蹲下身去帮忙捡,终于问出那个问题:“为什么躲我?”
詹小哥捡了个他自认为要紧的理由:“哼,你就不怕被人发现是......”
他左右看看,做贼似的凑到伯裘耳边:“......狐狸精。”
温热的气息让伯裘耳朵麻酥酥的,“狐狸精”听着像是某种禁忌,本想让他多吃点儿干饭、少操点儿闲心,可想到对方是在担心自己,嘴角不自觉地勾了起来。
詹小哥看他看得眼都不眨:“你笑什么?”
笑起来可真好看,因为笑的少,便似更加珍贵。
伯裘突然敛起笑意:“你跟那花满楼是怎么回事,成天腻歪!”
詹小哥:“啊?”
伯裘板着脸:“吃饭时还见他给你夹菜。”
詹小哥一听,有点气闷:狐狸在书院里出尽了风头,他詹允文课业垫底,同窗秀才们待他要么是面上维持体面,或是图个免费的医药,又或是吴姓学生那样**裸鄙视的。
难得有个才名双绝的与他交好,这狐狸竟然还挑起刺来。
况且,有件事他早就不痛快了:“你跟那条臭鲫鱼又是怎么回事?!我看他成天围着你转呢!”
吴姓学子名济宇,在詹小哥这里叫鲫鱼。
他声音高了起来,有学子朝这边而来,詹小哥不想被人看见,将药材用麻布包好,撇下伯裘,怒气冲冲地走了。
“跑什么?你不是有事要问我?”穿过校场,伯裘追着他往斋舍去。
詹小哥这才记起正事来,心里怪他方才打岔,看周围零星有人,不便当众论鬼,又余怒未消:“那个掉脑袋的,干什么送到我那儿?真是多事!”
伯裘:“那鬼跟一桩案子有关。”
“那他到底是什么人?”
“这就要你帮我查查看了。”
“......我是郎中,你当我是仵作吗?”
......
一前一后进了斋舍,詹小哥东张西望,被伯裘拉住:“药材先放我屋里,回去时再拿。”
药味重,若是明目张胆藏到明伦堂,被发现了只有没收的份,还要吃山长一顿训斥,詹小哥本来是准备先寄存在花满楼那里,听了他的话,便随人往斋舍里间走。
一路避开人群,到了一处精舍,进门见床铺桌椅都有,兼做书房,布置得清新雅致,不由暗骂:果真是大户,真是奢侈败家,郑家那么阔气,在书院里也是睡大通铺呢。
至于他自己,能每晚回家不止是因为付了大笔的斋规银,更因为院里觉得他晚上惹事带坏风气,放任自流罢了。
“你不是住在山中小庙里吗?又是怎么混到徐家骗吃骗喝的?”
书院里关于伯裘的传言很多,大多数人认为他原是金陵徐家的公子,跑到地方上游学的。
伯裘将他的麻布包收好:“我家中只有我一人,外加一个老仆。”
真相原来是这样子的吗?詹小哥听他淡淡的语气,突然觉得这人外表风光,却孤独的很,没有至亲家庭,也不知独活多少年了,是个可怜人。
他转移了话题:“我看无头鬼的脑袋像是被利刃切下的,又不似斧子、菜刀之类的利器——刀身应该更薄点才能造成那样的伤口......身份么,像是哪个学堂的杂役。”
又想到一事:“你到我们书院来是为什么?”
“有桩悬案的线索在这里。”
“哼,还以为是因为我在这儿呢。”詹小哥撇嘴,心里有点失落。
伯裘忙说:“也是因为你离这里近。”
詹小哥抿嘴嘿嘿笑,伸手去勾他的肩膀,因为比人家矮,只能垫着脚:吵归吵,但狐狸果然是我的好兄弟。
“以后跟别的什么人,不要这样。”伯裘突然说,垂眼盯着地面:“不管是花满楼还是谁,别总与人挨挨蹭蹭的。”
詹小哥心里呐喊着“凭什么?!”,却因为此时氛围正好,嘴上只问:“为什么?”
伯裘听出他话里的一丝不满:“你我是生死之交,难道你不是跟我最为交好?”
詹小哥明白了:可怜的狐狸,估计没几个真朋友,好不容易有了个我,还生怕我跟人跑了......早知如此,平日就该多说点儿漂亮话哄着我呀~
他心里甜滋滋的,又有些得意,只觉得对伯裘的喜欢更多了些。拍着人家的肩膀许诺:“当然是跟你最好,天下第一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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