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尽快攒些寿命,詹小哥先治的是小病,如风寒风热、割伤烫伤之类,青面鬼来接他回人间时,他正给个小鬼割瘤泡。
那鬼下巴上坠着个拳头大的肉瘤,话都说不利索,詹小哥先给病鬼灌几杯烈酒,又拿麻药往下巴上抹了一圈,等鬼没了知觉,便持刀切开瘤子,紫黑腥臭的脓液流了一地,在场小鬼莫不掩鼻。
詹小哥神色如常,直到伤口流出红色的血,才冲洗擦药,蔡大夫拿着麻布帮忙包扎。
耳听见有人说:“马上就到鸡鸣时分了,小哥快快回去。”他捶了捶腰背,收拾着要回,走出几步不忘叮嘱病患:“往后你要是再胡乱骂人造口孽,这瘤子还要长出来。”
青面鬼本想问问他首日开诊的情形,蔡大夫却跟了过来,这一夜实在没得空闲,这会儿正好找詹小哥,讲了地府几种流行病和特殊药材,又介绍起阴间行医的器具,其中不乏詹小哥闻所未闻的稀奇东西,二人倒把青面鬼晾在一边,兀自谈得兴起。
回魂已是卯时,小厮已经将他头脸都收拾干净了,还不见人醒转,正焦急地拍他脸。
詹小哥睁开眼睛:“好你个小六!大清早的跑来吵我!”
小六急道:“少爷忘了么?今天要去书院的,老爷在门口等着呢!”
大概家中早就打点过,詹小哥顺顺当当回去读书了,进了书院不忘往门房处塞几钱银子,又带了礼单和复学的条子去拜会山长,见秃头尤的脑门并没长出新毛,喋喋不休的样子还是熟悉的味道,忽然就对这个他荒废了几年的学堂,生出了几分怀念之情。
詹小哥今日戴了簇新的方巾,绸衫交领绣的是时下流行的竹叶纹,整个人像一株新竹,带着勃发的青葱气息。
打扮得这般齐整,除了是因为头一天回院,还因为今天是朔望日,照例是要去文庙行四拜礼的。
魂体忙活了一夜,詹小哥有些晕头涨脑,到祭礼时方才清醒了些,他混在生员间,前头山长正领读《祭孔祝文》,詹小哥嘴巴跟着张合,是个不出声的假动作。
视线要落到山长头上去,却被一道高个儿挡住了,那背影鹤立鸡群地站在前排,身姿熟悉得让他心头一跳。
等祭祀结束,书院学子们各自散归休沐,那人被一个讲席叫走,詹小哥还要再瞧,一旁的同窗汪淳拉住他:“允文,你可真会挑日子回来,马上就要月考了。”
詹小哥充耳不闻,眼睛只盯着前头的人,伸手指了指:“那人是谁?”
汪淳望了望:“他呀,听说是府城来游学的,苏州那么多名师,人家还是正经廪生,跑咱们这儿来真是......”
詹小哥一只耳朵随便听听,另一只耳朵被前面一声“伯裘”抓住了——学堂里一个吴姓学生喊了一声,这人平日里因为课业好,总是一副眼高于顶的样子,跟詹小哥很不对付,此刻正热络地与前方那人打招呼。
狐狸不是应该住在山中吗?怎么会来在这里?詹小哥纳闷,突然觉得自己对他并没有那么熟悉,夜里是阴曹司的活无常,白日里他都在做什么呢?家中靠什么过活?也有父母亲人吗?看他年华刚好,不会娶亲了吧?
若不是知道他的本相,还真的会误以为那是谁家的贵公子。与之前的装扮不一样,他今天穿一身藕色襕衫、戴儒巾,佩银雀簪,多了几分翩翩书卷气。
汪淳语气有点酸酸的:“听说他老爹是朝中大员,又有人说他家是苏州富商,进书院也没多少日子就被几个势利眼捧到天上去,尤院长还说他文章做的好,花团锦簇的......”
正盯着人看,伯裘仿佛感受到他的视线,也转过头来,薄长眼皮淡淡往后一扫,鼻梁挺直,神情冷淡。
詹小哥看他隔着人群,像是对自己眨了眨眼。吴姓学生也随即看过来,有些嫌恶地收回视线,跟伯裘说了几句什么。
詹小哥见那情形,有些冒火——一来,他私以为狐狸与他是一伙的,结果竟跟他的对头混在一起,简直是对他的背叛;二来,他怕那吴姓学生在伯裘面前说自己坏话,损了他的面子。
这时几个相熟的学子围了上来,拥着他往斋房去,一路有问候的、有打趣的、有叙旧的,热闹非凡。
众人也听过街坊的传言,很是感兴趣,但大多不以为然:“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不过怪力乱神我等是不信的。”
又有学子反驳:“这可说不准,莫说允文的经历是不是真的,这鬼神的事,咱们书院一直都有,我可亲眼见过。”
立刻就有人笑他“故作惊人语”,学子则赌咒发誓,说他有两次在子时去藏书阁,听到里头有翻书声,找半天却空无一人。
藏书阁人人都去,大家听了,有人隐隐有害怕的神色,又有人笑得更大声。
詹小哥今天本就只是来山长面前露个脸,院门口还有小厮等着,有同窗邀他逛集市,他都推拒了,告辞了友人回家去。
昨夜地府一日游,像是做了个光怪陆离的清醒梦,白日里身体倒也不至于疲累,就是有些耗神,剩下的半天,就在家中躺尸享福吧。
返学第二日的早课,詹小哥还有些不适应,诵读时尚存几分精神,到讲经时,便开始昏昏欲睡,他坐在后排,托腮去看北窗,绿叶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真好看,窗边的伯裘仪态端方,也赏心悦目的很。
或许在书院里装作不认识更好,詹小哥心想,毕竟只是阴间关系,到了人间,他一个狐妖想必是要掩盖身份,自然不希望有人知道他的底细。
打了个哈欠,埋头翻起书来。
今天的主课是《四书章句集注》,讲堂清净,很有一派言者彬彬、受者乾乾的氛围,山长讲到一半却停了下来,走到詹小哥面前。
詹小哥正看得入迷,直到隔壁汪淳捅了他一肘,才发现四周寂静,抬眼见面前的先生,忙要合上书本,却已经来不及了。
一只枯槁的手按在他的《四书》上,他的四书与别人不同,书本上都是残页——詹小哥将《伤寒论》拆散了夹在书里读。
秃头尤抖着胡子开始训话,詹小哥两眼放空,他能进书院,顶的是医学生员的身份,跟旁边寄名的旁听生汪淳是一路货色,被同窗的秀才背地里叫“赤脚生”。
书院里也分三六九等,品学兼优的廪生们看不上普通秀才,秀才公又不屑于赤脚生为伍。
詹小哥因知道自己不是读书的料,遇到师长的责骂同窗的笑话向来是脸皮一厚,天下无敌。可视线茫茫望向北窗时,心里突然打了个突,学子都扭头看他,尤其是课业最好的吴姓学生,不止自己嗤笑,还拉着新来的同窗伯裘一起看笑话。
詹小哥被那双眼睛一扫,整张脸都烫了起来,
他朝嗤笑的方向狠狠瞪了一眼,也不知是瞪姓吴的,还是瞪伯裘。又向秃头尤顶嘴:“先生总说格物致知格物致知,这岐黄之道不就是格物?!看看有什么要紧的?!”
第一天听讲就不守规矩,还目无师长,把秃头尤气得话也说不出,被罚去讲堂角落思过。
熬到午间散学,众生相携去用膳,詹小哥总算解了禁,眼见伯裘朝自己走来,像是要说什么的样子。
“允文休学许久,还是不减当年风采哈哈哈~”一只膀子搭住了他,说话的人一双桃花眼,姓花名满楼,是苏县有名的风流才子,尤擅丹青,与詹允文自小就相熟的。
詹小哥随着肩上的膀子往外走:“去你的,少来看我笑话。”
“前些时候你诈死,还是我去你房里把春宫册子抢救出来,你都不谢谢我?”花满楼摸着下巴思忖,“往后画春宫我还是不盖闲章为好,免得被长辈发现又要遭殃。”
“你把秃头尤的私印借来用用呢?”
“哈哈哈果然允文一回来,我就不无聊了。”
二人勾肩搭背地闲话,詹小哥余光瞥见伯裘在原地住了脚,又被秃头尤几个心头肉捧着去赶饭,心想人家人才卓著,真是到哪都不寂寞。
兴许是有意避开他,接连两日,詹小哥都没跟伯裘说上一句话。夜里去地府看诊,照例只看轻症,几个病鬼聒噪起来。
“凭什么只瞧他不瞧我?”
“什么?你说不保证治好?死的时候判官也没保证我马上投胎呀!”
“打昨日起就在排队了,怎么又让我回去?!”
“啊嗷嗷嗷痛啊......”
詹小哥还在犹豫,许多病症他都只是从书中学来,或是旁观叔伯们诊治,自己从没动过手。蔡大夫附耳道:“都是死鬼,顶多就是个魂飞魄散,比起这个,他们更怕的是病痛折磨。若是不好治,随便敷衍几句打发了就好。”
是劝他不必顾忌太多。
詹小哥只得硬着头皮接诊,因为并不会虚与委蛇 ,便想着若是不会,等回家了多钻研请教好了,总不至于让病鬼空手而归。
第一个挑战是眼疾,患病的还与詹小哥有过一面之缘——当初喜庄摆渡的船夫之一,眼睛翻白,是个盲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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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第 2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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