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第 22 章

入夜城门关闭,夜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只城郊的破屋里露出一点火光。火光映照出一张脸,口鼻蒙着纱,聚精会神地用小刀在血色里划拨着。

若是被旁人看到这情景,定会吓得尿溅当场。

詹小哥跪坐在油布旁,油布里头的死人现在不仅脑袋没了,身体也支离破碎,胸口划开了一道树杈形状的口子,皮肉打开,露出里头的脏器。

不远处有怪鸟尖叫了一声,他放下了活计缓缓站起身来,举着火把,深一脚浅一脚地去附近的水塘里洗手,回来时见瓦上坐着个小鬼,不像求医的模样,反而猎犬一样,大睁的眼珠四下打望。

詹小哥没理他,夜深沉,他打了个哈欠,从包袱里拿出个葫芦,一口饮下半葫芦浓茶,又继续忙活——人的各处脏器他已经了然于心,下半夜该练练刀法和缝线功夫。

就这么熬到天色灰白,油布里的人形已经缝补好了,詹小哥青黑着双眼,鼻子也有些麻木,原本腐臭的气息,现在浑然不觉。

两只瘦骨嶙峋的野狗在周围徘徊,詹小哥伸了个懒腰,瞥见瓦上的小鬼飘到他身前,一脸慌张地指着城门方向。

詹小哥踮脚望了望,仿佛有人群朝这边而来,看人头约莫十几个,隐约还有人声。他慌张起来,几年前的噩梦再度席卷而来,当即就将油布胡乱一裹,收拾了工具,就要往草丛里钻,小鬼在前,一边回望一边朝他招手,是个带路的样子。

险险逃过一劫,也许正因为苦心准备,也许有几分侥幸,詹小哥再入判官庵堂时,从开膛到缝合几乎一气呵成,和尚又用了几日内服外敷的药,竟真的好转起来。

判官是地府的门面,将门面修补完善,詹小哥还没开馆设诊,名头已经响彻各司了,先头有些老鬼以为他不过是以讹传讹的巫医,现在也信他有些个手段。

一切往预设的方向走去,詹小哥并不思前想后,只专心在家休养生息,这日正左手一牙西瓜,右手捏着话本,身边小厮给打着扇,忽然被管家叫了去。

他懒懒不想动:“去哪儿?”

管家眼睛看着脚尖:“老爷在祠堂等着。”

听到祠堂二字,他就觉出不妙,把身上的点心渣滓拍了拍,又让小六快速收拾了一番衣冠,偷偷叮嘱着:一会儿要是听见我的喊声,你就叫我娘来救命......

詹父不过四十出头,容长脸,留一把美髯,身上有经年日久的药味儿,人前是个和善模样,面对小儿时总带着要发不发的怒气。

詹小哥见了,腿先软了三分,也不等人说,自己先跪下。

跟着一个什么东西被甩在了面前,在地上砸出锵锵金属声,一看,是把旧柳叶刀。

“衙门里的大刘塞给我一把刀,说是从城外残尸身上找到的。”

县衙的刘典吏人称刘老,他家大儿同在衙门当差,管缉捕的,人称大刘。

听了这话,詹小哥心里一沉,偷眼看老爹面色,犹自嘴硬:“叫我做什么?我又不认识这刀。”

詹父眉间的距离缩短了几毫:“当真不认识?你再看仔细点?刀柄上的人名我怎么有点熟呢。”

可不是,刀身上头还残留着污血,刀柄却擦洗得溜光,上头明晃晃的“詹允文”三个字,还是他亲手刻下的,詹小哥只看一眼,把头扭向一边。

“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都当爹了。”詹父语重心长,“你再看看你,一天天的不学无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詹小哥跪得难受,偷偷把屁股坐到脚跟上,听到“打”字,本能顶嘴:“你可不能动手,我身子还虚着呢。”

“我看你多去划拉划拉死人就不虚了。”

也是许久没吃竹笋炒肉,詹小哥胆子肥了点儿:“多事的大刘!也没亲眼见着我,就跑来告状,我还有账没跟他算呢。”

他说的是刘老儿赊下的药钱,还没找大刘要账,詹父听了,以为小子是想回头去找人家的茬——也亏了大刘给詹家薄面,悄悄来还刀,若真是秉公办事,这不成器的小子早被拘到衙门了——再看小儿愤愤的小样儿,只觉得气血攻心,气都喘不匀了。

一旁的管家连忙给他顺着胸口,一边说着“老爷消消气”,一边朝詹小哥使眼色,让他闭嘴。

詹父颤着指头点了点:“早先把你这孽障埋了,我能少生点儿气!为什么你还要爬出来!”

詹小哥:“你少骗人!前些时候我死了你哭的最凶呢,二哥都告诉我了!”

......

詹父老当益壮,将小儿撵得上蹿下跳,又下了通牒,要詹小哥滚回去念书,免得天天在家碍眼,把自己气出个好歹。

当天夜里,詹小哥擦了药油,趴在床上哼哼唧唧地睡着了,迷迷糊糊看见一星蓝光闪过,跟着就听见青面鬼的声音:“詹小哥?我来接你了詹小哥~”

他翻身坐起,门外的青面鬼提着个纸扎的骷髅灯笼,灯笼里头点蓝烛,说是幽冥引路专用的。

回头看看,肉身正酣睡在床,家总是让人踏实无防备的地方,詹小哥放心地离魂而去。

一到阴曹司,詹小哥便要去巡视自己医馆产业,青面鬼却道:“不急,先带你去看看咱们这儿的病患。”

他们各骑了匹马,由小鬼牵着,穿行地府各部,沿途的鬼差们身着皂衣,腰牌生锈,是忙碌又井然有序的样子。

“地府鬼差数目众多,奈何赶不上人间死人的速度,往常都是一二个勾魂使,去别人家中静候人死,勾亡魂上路,这些年繁文缛节都精简了许多,新死的人受幽冥吸引,会自个儿落入黄泉,再由使者聚齐了一同押送阎王殿。”青面鬼叹道,“我司这些小吏,生前多是正直良人,在这里辛苦当差,却要受病痛折磨。”

他叫住一个勾魂使,给詹小哥看。

那鬼本该是个高壮的汉子,却佝偻着腰背:“小的腰痛多年,许是长期锁拿肥胖亡魂,伤了筋骨。”

青面鬼小声补充道:“若是不得治,恐怕要调他去望乡台守台子,可惜了一个勾魂熟手。”

一个刀笔吏从旁错身跑过,手里捧着的簿子掉了一本,詹小哥帮忙捡起,瞅到上头字迹歪斜如蚯蚓。

刀笔吏谢过,等他走了,青面鬼解释道:“判官每日批阅生死簿到子时,我听说他腕管也不太灵活,时常有酸胀。”

又去了奈何桥,孟婆手底下的老仆,有一两个终年双手颤抖,不少亡魂抱怨分到的孟婆汤多寡不均,青面鬼说这多少会损害阎罗殿的声誉,也是亟需就医的。

回到酆都主街,他们停在一处名为“幽途坊”的牌坊外,三两鬼魂面色青白、脚不沾地,脖颈上是朱砂写就的“候”字。

青面鬼:“这些鬼魂不过是待审滞留,病鬼不多,但阎王殿希望能妥善安置。”

隔壁贩卖玉石的铺面,掌柜将店旗挂了起来,开始吆喝生意,只见他叫卖时魂体膨胀如气球,与顾客报价后瞬间干瘪,反复发作。

詹小哥奇道:“这是什么怪病?不会也要找我治吧?”

青面鬼:“他是因为生前哄抬米价,死后受口业反噬——这些个市井鬼民倒是不用理会。真正要花功夫的,主要有两处。”

这第一处便是地狱受刑鬼,詹小哥去的时候,被黑压压的病鬼数量吓到了,饿鬼道里多是肠胃病患,轻的腹大如鼓,咽喉细如针,重的食积化热,或是感染鬼疟。

油锅地狱无数烫伤鬼,皮肉焦黑流脓,散发着香臭交织的炸腐气。刀山地狱更不用说了,众鬼身上没几块好肉,有的伤口嵌着刀片,与皮肉都长到了一起。

詹小哥简直不忍看:“这些就算治好了,在地狱里滚一遭不是又病回去了?”

青面鬼:“治好了方能继续受刑呀。”

地狱残酷如斯。

第二处就是枉死城了,詹小哥早就听过传闻,明明离酆都城没多远,青面鬼却招来几个膀大腰圆的鬼护卫,这才小心翼翼往那边去。

偌大的枉死城,怨气冲天,大门左右两行血字:“非命不入,天数难逃”

刚进城,他们便被一大群冤魂围了过来:“给点香火钱吧”、“一个铜板”,詹小哥见其中一个面黄肌瘦的小女孩混在其中,被众亡魂挤得东倒西歪,便递了个纸钱过去,有鬼要抢,那孩子嘴巴一裂,一口便咬断了几个鬼脖子。

詹小哥看得心惊,其他亡魂却视之无睹,见有钱拿,都围了上来。

青面鬼急道:“不可招惹这些怨鬼!”几个鬼护卫格挡不住,已经被分食了一个,他二人被挤下了马,詹小哥脚趾一痛,一个小鬼不知什么时候从鬼脚中钻了进来,正啃食着詹小哥的一只脚。

也幸好靴面厚实,这鬼牙齿细小,他一个猛踹,将鬼脸颊踢了个对穿。更多的猛鬼听到动静,都往这边来了。

正没奈何间,地上突然燃起狐火,绕着他们几个身周烧了一圈。被烧到的怨鬼惨叫起来,更多的则飞散逃命。

伯裘从城头下来,一脚一个,将青面鬼和鬼护卫踢出城去,又要来提詹小哥的后颈,被挡住,于是单手揽着他的腰,将人夹在腋下,一个起落就到了城外。

“来这里做什么?”他质问青面鬼。

青面鬼心有余悸,慌忙拱手赔笑:“帮小哥带路来巡视病鬼,以后不来了,再也不来了。”

詹小哥看看他,二人都有差事,不便多说什么,又被青面鬼拉走:“枉死城多疑难杂症,里头的鬼又难缠,往后若是有病鬼过来,得小心应付,你跟无常大人好,不如找他帮忙看顾一二。”

詹小哥的医馆设在阎王殿侧门,对内连着阴曹司,对外是靠近主街的一条小巷。

说是医馆,其实不过是个小小的诊堂,门口设方桌,堂内有个小小的药柜,几个穿短打套围裙的小鬼在里头忙活,碾药的碾药,擦洗的擦洗,还有一个老成的,人姓蔡郎中,原本就隶属阴曹司,平时给鬼吏看个头疼脑热,这会儿也调拨了过来,正在门口维持秩序,那里排了一队来看病的鬼。

詹小哥看了看队伍,先前找他拔钉的长颈鬼也在里头,病鬼们个个翘首以盼,再看诊堂里井井有条、纤尘不染的样子,他抿嘴笑了笑,学了平日里叔伯的架势,坐到了方桌后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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