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小哥心虚,只因他心里确实打着馊主意:床就这么大,等伯裘要上来时,就让他变成原型——不然有点挤,他觊觎已久的红毛狐狸,这回可算有机会摸到手了!
听到伯裘的问话,他愣了好半天。
两人好不容易在阴间和好,回到人间又再次感情破裂。
天气越来越热。
詹府管家詹仲三招呼着熟客,两个穿短褐的伙计抬着大桶到茶案,里头是熬得地道的枯草茶,拿井水湃透了,大热天的喝一口,最是清爽解暑,于是每到夏日午后,铺门口待客的长凳上,就或坐或蹲了不少纳凉的穷人。
詹仲三得了空,问起小少爷——这祖宗前些时候消沉了一阵,最近又生龙活虎起来,从早到晚地在药房鼓捣。
到了药方却不见人,找到后宅,房门紧闭着,敲半天门却无人应声,管家闻到药材的清苦味,推门进去,长榻上摆着药罐药杵及几味珍稀药材,这还不算乱,旁边桌子一角散落着泛黄的医典古籍,正中铺着几大张纸,一张上头画着人形,有头有尾的,用红笔标注着穴位图,另外一张却只有上半身,胸腔里的心肝肚肠一一在目,几乎纤毫毕现。
看着着实骇人,管家将纸张卷起,塞入柜中,出门见洒扫的仆人,劈头盖脸训斥了一通,只说乱成这个样子也不收拾,仆人回道:“是少爷自己说不让动他房里的东西...”
管家无奈,往中院去,中院设有医堂,詹家几个叔伯正在给贵人看诊,耳房里,管家逮到了詹小哥,他也偷偷摸摸在给人看诊。
大热天,门却关得严实,从窗缝里望进去,只见矮凳上坐了个人,瘦得皮包骨头,身上用几块破布围着,敞胸露腹,像是哪里的乞丐。
跟他面对面坐着的詹小哥,一边在纸上写写画画,一边去翻人家眼皮、牙口。
詹家虽也接济穷人,偶尔请些地方上有名的郎中,在门首摆摊义诊,兼免费施药,但主顾大多还是乡绅,医堂清洁之地从不让乞丐入门,贵人们看见也会嫌弃。
正踮脚偷看,屋内乞丐说:“少爷?已经两个多时辰了,该给钱了。”
“这么久了吗?”詹小哥回过神来,要站起时,大概是腿麻了,摔坐在地。
他也不在意,就这么瘫坐在地上,在钱袋里摸出几钱,递给他:“动不了,你自己走吧,还是走侧门,可别让人看见。”
乞丐将钱捧在手里,喜不自胜地去了。
詹管家正要进屋,余光瞥见詹小哥的贴身小厮从前店过来,便招了招手将人叫到一边:“少爷将乞丐带到医堂的事,你可知道?”
小六神情慌张,把手乱摇:“少爷带人进来我也劝过,三伯你也知道,我怎么劝得住他呢!”
他生怕被斥“助纣为孽”,忙将事情坦白了:近些日子,少爷几乎彻夜不休地贪看医典,总待在药房合药,说是为了治什么病,前
几天又从街上拉来病人,专挑胸痛腹痛的私下看诊,还找了些瘦子,比照着画脏器图,画完还给人几钱银子......
管家叹气,要亲自劝劝这祖宗,劝不动就只好告老爷了,谁料几句话的功夫,门里人又不知跑哪儿去了。
子时,詹家药堂后宅的院墙外头,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詹小哥鬼鬼祟祟地望身后看,月明星稀,宅院静悄悄的沉在夜色里,他从包袱里掏出两样东西,那是新炮制的药,用黄纸裹着,还有一张冥途引——上头用朱砂写了“付与酆都九殿判官某某收用”的字样。
点了火折子,将这两样一块儿烧了,荒地亮了方寸,清苦的药气随着青烟袅袅而起,詹小哥静静看着,很有些惆怅,上回他用荞麦枕砸破了伯裘的鼻子,两人不欢而散,之后就再也没见过。
当时气得不得了,时日久了,怒气也散了,反正那狐狸嘴里吐不出象牙,逮着机会就要来惹他,心里也未必存着恶意,再说了,他们斗嘴置气也是常事。
詹允文啊詹允文,你这么一个顶天立地的好男儿,岂能总跟妖怪斤斤计较,不如找个由头跟他示好,也显得你大人不记小人过,宰相肚里能撑船。
心上一宽,还有点想念人家,蓦然又赶紧逼自己住脑:有的人想都不能想,否则让人知道了,还不知怎么嘲笑他呢。
那么大一包药,也不是容易引火的材料,也不知为什么,药被火舌吞没后,烧的特别快,一会儿功夫地上只剩灰烬。
这药他每隔七日就要烧一回,有次他刻意没烧,想着伯裘会不会找来,结果当天夜里果然有使者,却是青面鬼,说了通恭维话,匆匆忙忙地收药就走了。
这些日子间或也有孤魂野鬼求医,在墙头张望的,或是院外呼唤不止的,詹小哥很热络地介绍,说他不日便要在阴间设馆看诊,让鬼魂们过来捧场。
嘿,他詹家祖上几代才攒下恁大个医馆,他呢,十七岁便挣下了一爿家业,这怎能不说声年少有为呢?!
只可惜功绩斐然却不便与外人道,地底下的祖宗也找不到一个,没人与他喝彩,能分享这份荣耀的也只有伯裘一个......糟糕,怎么又想起狐狸了?!
地上的灰烬也没了,青烟散去,詹小哥掸了掸衣袍上的灰尘,突然想到:不过是找个由头将旧事翻篇儿,这不是有现成的正经理由么?!何必烦心。
于是小声叫了三声“伯裘”背后立刻便有了声音:“怎么了?”
詹小哥看他,脸上并没有不快,相反的,好像还有几分和气。
他心里想的是重修旧好,可因为少年人无用的自尊心作祟,又要装作云淡风轻的样子:“本来也没想找你的,可我又实在是有急事......”
伯裘:“嗯?”
詹小哥:“是这样的,我这些日子也观摩学习过,不过终归有些......有些隔靴搔痒,贸然给秃驴判官动刀,估计只有五成把握...”
伯裘:“判官那边,能不能医好,也只抱了五成希望,你不必有太多压力。”
詹小哥不乐意了,心想他什么意思?
脑子里浮现出个场景:那秃驴结法印的手伸到自己面前,拇指食指虚捏了个半寸长的宽度,意思是“我对你的期待,大概是这么多。”
伯裘则掌心相对,比了三寸距离:“最多也就这么多了...”
被自己的浮想联翩气到了,他哼了一声:“若是先找个鬼给我练一练手,我起码有七八成把握!”
伯裘沉吟片刻,说道:“要动刀只能用肉身,鬼魂不行。”
“那......”
“我给你准备一具尸首,你明晚可有时间?”
詹小哥愣愣看他,首先想到的是:他曾经为了求医去扒乱葬岗,遭众人唾弃,没想到这“辱尸”行径在狐狸看来,竟然稀松平常,作为医者,一瞬间竟有了知己之感。
不过......准备?怎么准备?这狐狸不会是亲手杀个把人吧......
对方仿佛猜到他心中所想,两眼望了会儿天。
这时墙内有声音,像是谁起夜了。
詹小哥压低嗓门:“有有有,我有时间,明晚见。”说着蹑手蹑脚往院内走,背后的声音也很轻:“明晚酉时,县衙西边杨柳畔等我。”
詹小哥心不在焉地回家吃饭,沐浴后将新裁的衣裳穿上了身,刚进院子,家人揶揄道:“穿成这样是要跟谁相会去?”
别人信口胡说,谁也没当真,詹小哥却红了脸,回房把衣服脱了,换上平日素净的棉布长衫就出了门。
先乘轿到了县衙口,往西又走了近半个时辰,夏风拂面,柳枝妖娆,待看到河畔有道孤零零的身影,往上正是“月上柳梢头”。
他放慢脚步,装作闲庭细步的样子,走近了,还装模作样地咳了一声。
伯裘回头,他穿黑,一副打家劫舍的打扮。詹小哥贪看几眼,感慨此人哪样都好看,早知道还是该穿那身新衣裳的,不然总被人比了下去。
二人也不寒暄,谁也不想打搅这么美的月色,只静静并肩走路。夜风像是卷着情思,将伯裘的心吹得痒痒的,他闻到淡淡的皂角香气,看身边人鼻尖的薄汗,觉得对方生龙活虎的样子很有些招人。
上回他被砸得流鼻血,一时吃不准这人纯粹只是嘴硬,还是真的没有那个心思。
他在人间冷冷清清过了百年,在妖的寿辰里还只是个年轻后生,自认没有什么世俗的**,遇上了这小子后,生活跌宕起伏多了,心绪也是,像被勾着吊着没个着落,让他总蠢蠢欲动想干点什么。
经过一条宅巷,詹小哥拌了一脚,只是微微乱了两步,就被伯裘扶住了胳膊:“小心。”
接着手被人牵起来,詹小哥莫名其妙地将二人交握的手晃了晃,投给他一个疑问的眼神。
伯裘:“夜路不好走,别又摔着。”
詹小哥:“怎么可能!你看我像是弱不禁风的呆子吗?!”
这话一出口,那只手就被伯裘甩开了,还带着点儿小火气似的,他快走两步到他前头,提着的灯笼也不准备点了。
詹小哥跟在后头摸不着头脑:又怎么了?狐狸的心思可真难猜。
沿着大院高高的院墙,拐到一处角门,詹小哥等在外面,伯裘戴上眼纱,抬手敲了敲门。
老半天,门里走出个五大三粗的人影,是县衙里的刽子手,绰号刀七。
刀七嗓子粗哑,压得低低的,对了切口,恭敬道:“衙门新斩了个囚犯,还新鲜着。”
伯裘:“齐整的?”
刀七:“凑不出个囫囵人儿——身子还在,就是头没了。”
伯裘将一个钱袋掷到他怀里:“三两,借我一晚。”
刀七把钱掂了掂,塞进怀里,递过来一张纸头。
又交接了几句,伯裘回来,拉着詹小哥往来时的路走去,翻墙到了城外,说了声阴曹司有事,便自个儿先走了。
詹小哥展开纸张,见上头画着城外的线路,便踩着泥泞一路寻去,傍晚下了场雨,路颇不好走,齐腰深的野草,带着雨珠将衣衫全扫湿了,野草之中,矗立着一间荒芜的破屋,屋顶漏了一半,墙塌了半边。
靠墙横着个人形的油布包,詹小哥走近了,已经闻到些许臭味,小心翼翼打开包裹,臭味更浓,詹小哥掩鼻,将背着的一应工具放到脚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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