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詹小哥眼里,伯裘除了初见时失控了一回,之后便一直冷着脸,要么不开口,一开口就是损他。
现在二人捏着鼻子合作,狐狸难得正经说起了人话,他都这样配合了,詹允文啊詹允文,你可不能由着性子冲人发脾气......
于是他也老实回了话:“我......其实跟他不熟。”
又补充道:“不、不过他这种人家,轻易不会把八字泄露出去的,我听说他家似乎是定了亲的,亲家胡举人更是将八字当机密。”
苏县的大户,就连官府登记户籍的生辰,多半都做了假,至亲之外要拿到八字,一般是定亲或者算命。
他们在宅里转了个遍,连腌菜缸都打开看一看,凌晨煎药的时候还惊动了郑宅的仆从,伯裘一手刀将人放倒,有惊无险地躲过去了。
给病人心口做了清创,詹小哥研究许久,那溃烂的地方既不像湿热毒邪,也不似阴虚火旺,总之是他闻所未闻的病。
除了知道烂疮还在继续往外长之外,他们一无所获。
就这么从半夜三更忙活到天色将明。
街上的包子铺、馄饨摊支起来了,沿着苏县的长街,詹小哥走到熟悉的路口。
自从到地府后,连惊带吓的都忘了饿,这会儿看到烟火气,一下子饥肠辘辘起来。
伯裘见他流连着不肯走,可怜巴巴地望着人家摊子,一旁的青面鬼也啯啯咽口水,不耐道:“要吃便吃,吃完赶紧走。”
詹小哥心想这厮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自己连筷子都拿不起来,哪里吃得着!
从郑家出来时,伯裘将影子詹小哥搓成一团,与身上的白鱼合在一起,阴阳鱼重归完整,詹小哥也变回了魂魄。
此时他用一双哀怨的眼睛瞪着人家,伯裘有种无力感:“鬼可以吃食物馨气。”
青面鬼咂嘴附和:“是呢是呢!”
伙计打开蒸笼,白白胖胖的包子聚着浓浓白雾,热气升腾着,詹小哥凑过口鼻,大大吸了一口,那雾气便顷刻入了腹,再看包子,已经迅速瘪了下去。
这当口,一屉包子已经被人买了去,那人迫不及待咬了一大口,烫得咧嘴,嚼了嚼突然对摊主说:“今天这包子怎么没味儿?”
“怎么会呢!新鲜的羊肉包!皮薄馅儿大,你天天吃难道不知道?!”
那客人又吃了几口:“真的没味儿!不信你自己尝尝!”
摊主咬了一口,皱着脸咀嚼半晌,瞪眼撒谎:“好吃着呢,怎么没味儿?!你可别瞎说!”
这铺子味道不错,掌柜却时常虐待伙计,詹小哥往日就有心找他麻烦,现在一番恶作剧,很是心情舒畅,又朝蒸笼吸了几口。
虽然像是吃了口空气,但果真饱足。
他是个不记仇的人,这会儿一高兴就全然忘记种种不愉,没想到这狐狸有时候还怪好哩!好兄弟似的搭上伯裘的肩:“真的吃上了!走,再去吃个豆腐脑!”
伯裘将肩上的手拂下:“少得寸进尺。”
青面鬼也跟着吸了几口馨气,被伯裘支使着回地府查案卷,看看郑骁的八字命格,他一边嗯嗯称是,一边打着饱嗝儿去了。
既然恶鬼盯上了郑家,就必然与这家人有过接触,街道苏醒时,二人回到郑宅观察,结果听了一耳朵诸如“老爷喜欢吃榨菜”“某仆妇与更夫有奸”的闲话。
又去了胡举人家,白日里阳气太足,不得不撑伞,还得专门挑犄角旮旯走,半路被一个孩子看见油纸伞悬空自动,吓得哇哇大哭。
之后又去了茶肆,“地头蛇”詹小哥介绍:全县的闲汉都在这里,没有他们不知道的秘辛。已是午后,当街最热闹的地方,坐落着敞阔的两层楼,富商在雅间谈生意,脚夫在大堂聊工钱。
楼上楼下转了好一会儿,终于有个贩北货的商人说,祖传的人参给郑家买去了,就着这个话头,坐客们聊了几句郑家病人。
三言两语间,果然听到有用的消息:郑骁被詹某人打成个青眼后,有个道士给算了一卦,说是不日有大劫,因为说话晦气,被郑家家仆打了出去。
詹小哥:“那道士呢?”
一人接话:“自此就没人见着了,我看那道士要么是神仙,要么是阎王,不然怎么那么准呢......”
另一人疑惑:“方才是谁在问话?声音有点像詹阎罗。”
在座的笑骂他大白天说鬼话,又感叹詹家小儿弥留,坐间纷纷表示要随点香烛纸钱,詹小哥很欣慰:这些家伙常在背后嚼我舌根,没想到还能记得我的好。
这时有个山羊胡子说:“上回在摇堂,那詹阎罗还借了我二两银子没还,这人要是没了,不知上哪儿讨去。”
詹小哥听得火冒三丈:“混账贾泼皮!爷爷只去过叶子屋,什么时候到过摇堂!借你奶奶......”
摇堂和叶子屋都是附近的赌坊,这贾泼皮是常客,还讹过詹小哥的钱财,现在反倒赖他欠账。
茶肆里死一般的寂静,小二打碎了茶碗:“这这这...是詹阎罗的声音?”
詹小哥被伯裘捂嘴拖走,路上还在骂骂咧咧:“那泼皮好不要脸!爷爷从来都不曾跟他有什么交情......”
伯裘:“那你是想怎样?回去吓死他?”
詹小哥不语。
二人默默又走了段路,詹小哥跟在他后头,突然小声说:“我不是会赖账的人。”
伯裘突然觉得有点好笑,这人原来是怕自己误会他,到底是好面子:“我信你。”
詹小哥眼神清澈:“真的?”
伯裘:“之前你还了一刀,还剩九十九刀。我信你不会赖账。”
“什么?!区区一条狐狸命,捅我一百刀?你到底怎么算的账?!”
回酆都时,青面鬼正在殿外候着,将地府卷宗抄录了递给伯裘,詹小哥抢过一看,见黄纸上写着:乙卯丁巳辛酉癸亥
他不明所以,去看伯裘,就听他说:“郑骁八字纯阴。”
青面鬼:“牛大人正当值,听说你们回来,好不容易抽了空,请跟我来~”
他将二人带到阎王殿后一处偏僻的茅屋。
茅屋不小,但里头堆满了案卷,几人往里一挤,便没有多余的空隙。詹小哥一打量:这若是失火可不得了。
听了他们带回的消息,牛头鬼脸色很是古怪。
詹小哥捂嘴偷笑:这牛头鬼平时威风凛凛,没想到管辖的恶鬼竟企图给他当娘亲......
他心知若是没治好郑骁,自己也就死得透透的,想要牛头别再折腾,直接放过他们了事:“你那转世的父亲,平日里人缘儿可差了,我看没有好人家会看上他,现在好不容易有鬼对他死心塌地,也算是他的造化。”
詹家虽然向儒,这败家子却是半个江湖人,说他不通世故,市井俗语他又学了个十成十:“俗话说的好,宁拆十座庙,不拆一桩婚,郑骁有了桩现成的姻缘,你也白得一个娘,咱们何不成全他们......做什么拉我?臭狐狸!”
牛头鬼的大鼻孔喷出鬼火:“我看舂米太委屈你了,还是拔舌地狱更合适。”
詹小哥还要发言,旁边一只手伸过来,张开五指将他的脸往后拨去,是伯裘:“八字纯阴是冥婚的首选,这类命格并不多见。”
他这番话,让牛头鬼收回瞪向詹小哥的视线,将注意力投向他。
“我们查访到的线索有限,作祟的无论是人还是鬼,手段都十分娴熟狡诈,不像是初次作案。”
牛头鬼:“你是说......”
伯裘:“八字纯阴的人,近年有横死的吗?”
牛头鬼沉吟片刻,从案上抽出一张羊皮纸来,往破木桌上一展。
上面用金线绣着天干地支五行等字。
他执笔在“天干”“地支”各选了“阴”字,那金色的小字从册子中飞出来,再落到桌上,各自变成厚厚一本泛黄的书册。
青面鬼跑了出去,不一会儿领进来两个小鬼,都生得一张小脸,眼珠奇大,活像是灯笼成精。两只小鬼得了吩咐,一人领了本卷宗,哗哗翻得飞快。
不一会儿便报告,符合条件的确实有两例,一男一女,都是青春年少。
奇怪的是,这两人死后魂魄并未投胎,而是在被勾魂后,于黄泉路上出了事故,魂魄从此失踪。
这样的记录并不多见,牛头鬼略一思索便有了印象,他匆匆又翻出几页纸:“当时只当是孤魂野鬼抢食,将押送不利的阴差下了狱,现在看来,并没那么简单。”
他准备重新提审下狱的阴差,被伯裘拒绝:“大人还是先排查地府恶鬼,看近期是否有鬼披了人皮去人家作乱。”
要破解冥婚,一来要找到配魂的恶鬼,剪断阴缘线,二是找到人间合八字的婚书,将其烧毁。
与其一头奔忙,不如分工合作。
牛头鬼点头:“也好。”
正欲遣青面鬼领着二人往地狱去,又轻咳一声:“我父......郑骁状况如何?”
詹小哥正在跟两个灯笼精大眼瞪小眼,听见屋内突然静了,几人又都望向自己,他想了想,实话实说:“不太好,把他翻来覆去大半夜,连眼皮都不曾睁开过,不过胸口尚有余温,七八日还是能活的,我会想办法,先配些新药给他疗毒。”
见牛头鬼面露沉痛,安慰道:“也不必伤怀,他总比我强一点,我家都快办丧事了呢!”
别人并没有被他安慰到,只摆摆手让青面鬼快快将人领走。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