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府闯了祸的阴差,比起新鬼的待遇还是要好些,按青面鬼的说法,除了为祸人间的恶鬼,譬如疫鬼之类的会用大刑,甚至直接打得魂飞魄散,寻常的渎职无非是赶去饥饿地狱。
詹小哥见到的,是饿得面黄肌瘦的一个小鬼,见有人来寻,屁颠屁颠跑了过来。
提起当初的失职,前阴差心有余悸:“那次勾的魂中,确实有个命格纯阴的新鬼,近酆都不到三四里地,被个恶鬼抢走了,我好几个同僚都被吃了!”
阴差都带着勾魂索,勾魂索又是鬼物的克星,青面鬼怕二人不懂——主要是怕詹小哥不懂,便解释说:“连阴差都能吃掉的,绝不是普通孤魂野鬼。”
伯裘:“新鬼也被吃了?”
阴差摇头:“那倒没有,是被掳走的。”
“那恶鬼什么样子?”
“全身披黑,看不清面目.......”
詹小哥看他饿得都快神志不清了:“当时一同勾魂的就你一个活了下来?”
阴差怯怯道:“托阎王的福......”
他们又往好几个地狱去,甚至从轮回司拉来等待投胎的鬼,把那场事故中被勾的鬼聚齐了。
青面鬼办事利索,又惯会狐假虎威,将牛头鬼的文牒四处一亮,没有哪个衙门敢不买账的。
众鬼也说不清恶鬼的长相,只道当时都抱着脑袋蹲地躲闪。
一个记性好的回忆说:“那恶鬼走后,我见着远远停着轿子,劫走的新鬼是放进轿子的。”
“轿夫什么模样?”
“只一个轿夫,等吃鬼的那个到了,就一前一后将轿子抬走了。”
吃鬼的恶鬼他们不敢直视,轿夫却多少有些印象,另一个也说,轿夫看着身形瘦小。
“还记得轿子是什么形制吗?”
新鬼七嘴八舌议论起来,有说轿顶是红的、有说轿身是白的,装饰看着像是喜轿,又有鬼说二鬼抬轿从他头顶飞过,他瞧见轿帷上绣着双头鸟,翅膀上有巨大的水波纹。
“双头鸟是什么怪物?等等,现在要去哪儿?”
“找鸟。”
他们出了地狱,走在酆都的街上,青面鬼自去押送问话的小鬼,和各处管事的回礼寒暄。
伯裘在一家街角处停了下来。这里不是主街,鬼影稀少,除了几棵纸扎的树,只有街对面两个铺面,一个绣坊,门店左右都贴着黑色的“囍”字,一个则是个法器铺。
詹小哥四处张望:“找鸟你不去林子,跑这来做什么?”
伯裘无语地看他。
詹小哥不乐意了:“欸我说你!干什么老用这种眼神看我?!”
伯裘:“假设那两个鬼与郑骁一样,都是配了冥婚,那在黄泉路上的抢劫,实则是抢亲。”
詹小哥睁大眼睛看他。
“既是抢亲,备的又是喜轿,喜轿会绣什么?”
“我又没成过亲哪里知道.....”话说一半,突然反应过来。
伯裘望向对面街铺:“所谓双头鸟,应该是交颈鸳鸯,能绣鸳鸯的绣坊,酆都只有一家。”
詹小哥:“你对地府挺熟悉的嘛,以前在这儿住过?”
伯裘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阴曹地府也有白天黑夜,光秃秃的树杈上,蹲着纸扎的乌鸦,白日里,每几息就是有气无力的几声“嘎”,到了夜晚,几炷香时间才有零星鸦叫。
此刻头顶嘎声阵阵,詹小哥吵得脑仁儿疼,瞄一眼伯裘,这厮说等夜里才潜入探查,这会儿正优哉游哉的在路旁的茶棚闲坐。
对面的绣坊门庭冷落,詹小哥坐了半天也没见有一桩生意,正想扮做顾客上门,突然见里头走出个青布小褂的胖脸伙计,往隔壁法器铺说了几句什么,就回门口开始卸板,那矮个子呆了半晌,慌慌张张地往主街跑去。
“怎么回事?”詹小哥狐疑,伯裘也站了起来。
上前一打听,伙计有些惊慌,只摆手驱赶。
詹小哥见他堵在门口,便要往铺子里头冲,被拦住:“客官怎么这样无礼?!都说了小店今日不做生意了。”
伯裘将随手涂鸦的鸳鸯递过去:“先前在你家订了这个图样,掌柜让今天拿货。”
他语气淡淡的,却自有一股肃杀之气,也就詹小哥这种夯货不怕他——那伙计见了,战战兢兢,接图样的手微微发抖:“这图样不是我们家的......”
詹小哥将他鼓鼓的包子脸扯成了饼:“你家掌柜呢?”
伙计被扯得咩咩叫唤,这时街心喧哗,一队鬼吏正往这边来,打头的正是青面鬼,由法器铺的矮伙计引着,好多个鬼涌过来在街边张望。
胖伙计一见做公的,立马喊冤,青面鬼挥手让鬼吏进了铺子,自己站在门口周旋。
詹小哥:“这店里有猫腻......”
青面鬼:“有人报案,他家掌柜死了。”
詹小哥与伯裘面面相觑:刚查到点眉目人就没了,真就这么巧?还是有谁在杀鬼灭口?
一阵兵荒马乱,轰走了看热闹的,铺子里稽查的鬼吏来报,说掌柜像是猝死。
酆都的老鬼到了年岁自会魂飞魄散,猝死并不稀奇,青面鬼只公事公办地往案卷上记了一笔。
詹小哥本就存了怀疑,这会儿便凑了过去,见那死鬼倒在院中,唇色发青,两颗龅牙泛着黑。
他也不顾鬼差在侧,直接上手将人细细看过:“看着不似猝死,倒像是血瘀,或是丹毒冲心。”
这是个小案子,青面鬼能来,只因他凑巧在附近,本来不想多事,但见二人一副严肃的样子,猜测与自己上官要办的案子有莫大干系。
可小鬼们只管缉拿,哪会仵作的工作,詹小哥挽起袖子:“看看有没有外伤”,几个机灵鬼便跟着打起下手。
死鬼既逝,不消半日魂魄便会从脚开始寸寸湮灭,化为点点星光,聚向酆都上空永远不熄的鬼火之中。
眼看地上的身体只剩了半截,詹小哥从打散的头发间,找到一个针眼。
伯裘用刀尖一挑,掉出一根尖端发黑的银针。
既然是死于非命,青面鬼不敢怠慢,命鬼吏抄了谱子里的纸张锦帛,又把二人拉到偏僻处说话:“这家绣坊我知道,他们自家是没有绣工的,都是从枉死城收来绣品,再转手卖出去,即便要查,那也是大海捞针。”
店内伙计已经被捆了起来。
青面鬼:“刚才在伙计的住处搜到银针,跟那毒针是一样的,只是他生前便有些痴傻,死了后记忆有残缺,你们要不要问话?”
詹小哥:“那胖头鱼方才说了,来帮工也就两个月时间。”
伯裘:“......”
才几个照面,连外号都给人取好了。
八字纯阴的鬼最近一次失踪,已经是五个月之前的事了。更何况,伙计若是要杀掌柜,明明可以等掌柜的魂飞魄散,再报个失踪,断然不会发现尸首就急着把鬼吏找来。
青面鬼如何不明白这点,是故找到了银针,也没说伙计是嫌疑鬼——绑起来不过只是为了交差罢了。
伯裘看看天:“你守在这里,我......”
詹小哥见他要走,一把扯住他的袖子:“你要去哪?莫不是想把我一个人丢在这?”
现在这态势,分明是恶鬼已经盯上他们了,没准毒针已经对准了脑后,这家伙竟然偷溜?!
伯裘看了眼他拉扯的手,缓缓将袖子抽回来:“乖乖等在这里。”
四周是纸扎的树,树上不详的鸦叫,沿街鬼气森森的铺子......詹小哥下意识吞了吞口水:“你...你快点回来啊。”
伯裘面色古怪地看他一眼,这傻子一边亏欠他,一边烦他,一边又依赖他:“你怕了?”
詹小哥虚张声势:“我我我怕怕?!笑话!快滚吧你!”
伯裘嘴角勾了勾,像是个揶揄的笑,转身走了。
胖伙计本就是个魂魄不太稳的鬼,让死掌柜一吓,又让鬼吏一通威胁,更是一问三不知了。
詹小哥:“你家掌柜什么时候死的?”
伙计疯狂摇手:“我到晌午才发现的......也不知他啥时候......”
“那这几日店里有什么不寻常的地方吗?”
伙计挠头。
“前日见他是什么样子?”
“我不清楚...”
“店里有没有这个绣样?”
“我不......”
“你知道个啥?”
“我不......”
鸦声渐消时伯裘回到绣坊,店铺已经查封了,门口守着两个鬼吏,手握钢叉与百无聊赖的詹小哥互相比划。
他骑着匹白骨骏马,溜达着过去,詹小哥装作没看见他,继续与鬼吏嬉闹,一不小心就被拎起后颈,甩上了马背。
“放尊重点!非要这样揪领子吗?!”詹小哥尾巴骨撞得生疼,没坐稳就嚷起来。
伯裘:“那你想揪哪儿?”
“扶我上来也行,牵手也可以!”
“你想的倒是挺美。”
门口的鬼吏笑道:“两位感情真好。”
二人都用见鬼的眼神看着他。
嘚嘚的马蹄声有节奏地响起,大概是入夜的关系,酆都的铺子大多打烊了,道上鬼影稀少。
诡异的天色之下,二人同乘,打马走过的寂寞的长街,有相依为命的感觉。
詹小哥沮丧道:“好不容易找到点儿线索,现在都没了。”
本想跟他商量商量,接下来怎么办,伯裘却没接他的话茬:“杀死掌柜的银针上,沾的不是毒,是怨气。”
“所以呢?”
“你知道地府怨气最重的地方是哪里?”
詹小哥想了想,最近在阴间混着,也算知道些东西:“枉死城?”
“......也算,不过以怨气作武器的,当属喜庄。”
他难得主动说这么多,詹小哥莫名觉得有戏,绕了一圈儿,原来答案在这里等着:“杀绣坊掌柜的凶手跟喜庄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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