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来,这龙渊镇本是中州一不起眼的小村镇,运气好出了个寒门状元,便一下子热闹起来。
令人惋惜的是,那状元刚刚中第,才不过三十便死于黄疸,家中双亲离世,也没留个子嗣,只剩个过门不久的妻子。
人生莫测,盛极而衰,也是一件令人唏嘘的谈资。
天色全暗,三人最终还是在龙渊镇前不远的城里落了脚。
这里倒是热闹得很,夜市灯火长明,在青石板路面上浮动起光影,蒸糕摊上传来淡淡的桂花香甜。
客栈里三三两两坐着闲谈吃喝的住客,看到来人时不禁频频侧目。
那人虽是一身素衣广袍,却美如画中仙人,偶尔露出的腕骨如山巅新雪,莹白一色。
——那帷笠之下定是特别的人物。
她对周围的视线却浑然不觉般,身旁的粉面小儿气鼓鼓地撅着嘴,被她好心情地戳戳脸颊,便更气了。
舒冉对月瑶师君这副本欲低调却总是过分招摇的场景早已见怪不怪。
她一言不发地从储物袋里掏出个钱袋子,在这位同样呆愣着的掌柜面前稀稀拉拉倒出一堆碎银。
“咦~俺这儿地地道道的正经地方,恁弄啥嘞这是?”
掌柜的强烈怀疑,这两个天仙似的人物和一个芝麻大点儿的小妮娃是来砸自己招牌的。
“掌柜的,三间上房,顺便送些吃食上去,还有……”舒冉笑着将银子往前推了几下,压低声音道,“是想跟您打听一下,隔壁那龙渊镇——”
掌柜的脸色瞬间晴转多云,“不中不中,这钱咱收不了。”
两个人将那堆银子推来推去的,不知舒冉又说了什么,那掌柜的一脸为难,小声嘀咕。
“哎呀恁是不知道啊,那地儿邪气啊,好几个妮娃子都冇命了,惨嘞很,俺这儿都是尽量绕着道走嘞……”
“不知缘由?”
掌柜的视线略微偏移,女子的嗓音泠泠如玉,平稳轻缓,饶是离得这么远,也将他们的谈话听得一清二楚。
——这的的确确是哪里来的大人物了。
掌柜心安理得地接下了银子,低声回答,“听说啊…是闹鬼还是咋着,好好嘞闺女,都死到他们外边那片儿树林里头了,都冇人敢进了唉你说说这…”
“最先发现的是一位林中猎户,说是听到女子凄惨的叫喊,他趁清早去查看,只看见了无头尸体,着实瘆人,所以前去报官。”
舒冉说完后悄悄抬眸,烛灯摇曳之后,女人精致的侧颜无忧无喜,肌肤润泽白皙。
那个早早扎根在心底的疑问不禁再次冒出。
几位长老都说她资质过人,幼年入宗,二十岁筑基,如今已是金丹中期,她的修为已在师君之上,容貌定格,也多出几百年寿命。
可师君早已是宗内长老。
说句大逆不道的话,只是堪堪筑基的师君,几百年过去,怎么可能……
这也是宗内弟子们老生常谈的话题了:月瑶长老身上必定藏着什么秘密。
她年少无知时大胆问过一回,师尊也不答她,只教她每日去打扫门前那棵铁骨松的落叶,作为惩罚。
——那棵铁骨松哪里有叶子可落,只喜欢用枝条胡乱抽人,逮人就揍。
从那以后再也无人敢问,但不代表大家不会私下偷偷议论,包括但不限于:
月瑶长老定是活了几千年的老祖、月瑶长老怕是什么大妖物灵、月瑶长老是下凡渡劫的天仙……
总之,景长老不是人。
这些八卦传言景长老自然是听过的,她的确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竟然还当不得人了。
未知总是令人好奇又向往。
所以即便如此,想要拜入景长老门下的弟子也不在少数。
不合眼缘、生活习性不同、性格过于活泼……景长老婉拒的理由没有一千个也有一百个。
她倒是记仇的很,一个都不肯要。
舒冉思绪神游,再看看那个已经睡倒在床上的小人儿。
这小家伙怕是不知道自己身上挂了多少件天地至宝吧……
“依那位掌柜所言,这种事怕是发生过不少次,怎么现在才传到宗里?”
“师君的意思是……”
景长老但笑不语,朝她露出一抹温柔至极的微笑。
“你觉得呢?”
舒冉瞧着那微笑怎么看怎么危险。
“弟子觉得天色已晚,师君该早些歇息,弟子告退。”
这才是长老。
饶是她修为再高,也学不来月瑶师君这副运筹帷幄、淡然自若的模样。
舒冉退出去的下一刻,翅膀高频煽动的声音突兀响起,一只通身透明的灵蝶轻轻落在窗檐上,模样生动。
女人指尖稍微抬起,那只灵蝶瞬间化作虚空,浮现短短一行文字。
赖在床榻间的檀无央对此浑然不觉,只是翻个身,睡得更香。
*
镇子由几个不大不小的村落坐成,路过一片田埂,往里便是村口的老槐树,凋零破落的低矮竹木房杂乱无章地排列着。
纵然现在是晌午时分,这空无一人的地方也太过诡异。
“师君,我们不如先去那林子里看看,这村子里的人…似乎在害怕什么东西,大概是不会愿意出来的。”
舒冉收回神识,微微侧目,她的师君没说话,只是饶有兴致地看着前面那粉团似的小家伙。
檀无央蹲在地上。
过水的地面泥泞湿软,只有这一块散着几个凌乱的脚印,或大或小,还很新。
——大概是一男一女。
“瞧出什么了?”
“这里方才有人,可能是在……打架?”小少主最后半句说的尤为迟疑。
可惜只有这边是泥土较为湿润,不知这二人到底去往何处。
“还有,为何他们家家户户都是房门紧闭,也不用生火做饭吗?”
放眼过去,看不见丁点炊烟,好像是在避着什么洪水猛兽一样。
檀无央此时此刻终于想起一个很重要的问题。
“江离姐姐,这地方着实古怪,我们来这里做什么?”
对于一个浑然不知发生何事的小孩子来说,能看出这么多已经是很不错了。
“令仪,到了人间的地界,自然要使人间的法子。”
舒冉不解地转头。
她的师君毫无防备地拿掉帷帽,五指抵在心口,蹙眉轻咳,端的是一副弱如纤柳的模样,怎么看都是个娇弱病态的妙容女子。
何时如此脆弱的?
她姑且还能看出这是故意为之,那檀家的小少主是真真吓坏了。
檀无央的确被这副病容吓到,立刻凑上来扶住景长老的胳膊,左右问着是有哪里不适,好端端的怎么成了这样……
她哪里遇见过这种事,这偏僻的地界又无药可医,着急到眼圈都红了,想找站在一旁的舒冉,一抬头,却瞧见那突然虚弱的女人冲她轻轻眨眼。
——这滴眼泪突然不知该掉还是不该掉。
旁人看来,俩人倒是也演出一副令人心酸的人间温情。
舒冉立刻清清嗓,佯装悲恸,“小姐,您再撑一会儿。”
言罢也顾不上什么仙门礼仪,随便找了户人家去叩门。
“请问可有人在?我家小姐身子弱,到了这里实在是撑不住了,能否讨口水喝?我们姊妹三人初到此地,人生地不熟的实在是……”
面前的木门安静不过几息,终于发出缓慢吱呀的声响。
屋内并未点灯,暗处的人影佝偻身躯,脸上如枯树皮般的皱纹层层褶起,眼眶凹陷,白发粗糙。
这倒不是最引人注意的。
这位动作迟缓的老妇一身丧服,步履蹒跚,眼球的转动也比常人更慢,她的视线在舒冉的脸上细细游走一周,才用近乎喑哑的声音开口说话。
“进来吧。”
话语间,景舒禾已然带着檀无央走至两人身后,不偏不倚的,她们也刚好瞧见屋中景象:
屋子正中央,俨然是一口还未合上的木棺。
檀无央的手背被人用指腹轻轻摩挲。
她抬头,从景舒禾的唇形判断出三个字:
“害怕么?”
她倒是无甚害怕的。
毕竟女人总是一副云淡风轻、全有把握的模样,怎么看都让人安心。
檀无央稍稍用力回握景舒禾的手指,算是回应。
于是,方才还在外面装模作样的三个人,此刻安然坐在桌旁,恬静优雅。
为首的那人更是演都不演,毫不遮掩一身的矜秀气派,哪里还有半点病秧子的神态。
“阿婆自己一人住么?”
老妪对于她们这拙劣的演技并没有太大反应,只是整理着桌上的破旧玩具,尔后慢慢放进木棺里。
那里面并无尸首,只有一身血红的新妇嫁衣。
只是这嫁衣的尺寸实在奇怪,顶多够一个还在长个儿的孩子穿。
老人似乎真的只是让她们进来喝口水,只做自己的事,对几个人视若无睹。
舒冉坐不住了,几乎想起身走到人身边去搭话,那位老妪的回复这时才突兀响起。
“以前…是和我女儿和外孙一起。”
“后来……”老妪停了话头,慢慢转过身,抬眼与三人对视,“你们也是来驱鬼的仙人吧。”
“这里可出不去,也只有你们这些能上天入地的神仙,说来就来,说走就走。”
“还有旁人来过?那到底是什么样的恶鬼?竟让这么多仙家人士都束手无策?”
舒冉脸上是大大的不解,按理说此地应该并没有什么大凶妖魔,不然师尊也不会派她过来。
“不是恶鬼,”老妪深凹的眼眶似乎闪动着幽幽怨光,语调嘶哑麻木,“是诅咒。”
那个“冇”(mao)是没有的意思
嘞的话可以理解为是“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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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 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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