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像一块沉甸了墨汁的天鹅绒幕布，沉沉地压在城市上方，吝啬得不漏一丝星光。

横滨在这片浓稠的黑暗里沉睡，只有远处港口机械沉闷的嗡鸣，以及偶尔掠过的夜风拨弄着电线，发出单调而寂寥的低语。

弗兰将自己的小床让给了库洛姆，下午还特意拜托晶子帮忙买了几件合身的衣服。大病初愈的女孩似乎在精神上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记，即使那只曾经失明的右眼已恢复如初，她仍下意识地用眼罩遮挡着。

“这样感觉…安心一点。”库洛姆接过衣服时轻声解释，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眼罩边缘。

“Me明白。”弗兰点点头，没多问。收拾好东西，他手脚并用地蛄蛹上兰波那张大床，三两下就把成年人早上叠得一丝不苟的被子扯开，把自己严严实实地裹成一团，只露出一个顶着呆毛的脑袋。

他舒服地叹了口气，鼻尖蹭了蹭带着淡淡雪松气息的被角。如果兰波回来看到这景象，肯定会无奈地叹气，然后耐心地帮他重新整理好被褥——毕竟弗兰的睡姿，实在称不上雅观。

然而，这份夜晚的宁静，被一声撕裂天地的巨响彻底碾碎！

那声音绝非寻常雷鸣。

它仿佛从地壳的最深处咆哮着挣脱出来，带着一股要撕碎整个世界的暴戾，瞬间撞碎了横滨沉沉的睡梦！

轰——！！！

玻璃窗疯狂震颤，发出濒死的尖叫，随即在无形的冲击波下“哗啦”爆裂！碎片如同冰雹般泼洒进房间。大地在脚下猛烈抽搐、摇晃，仿佛一头沉睡的巨兽在噩梦中痛苦地翻了个身，整个城市的骨架都在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

紧接着，是光！

在西北方向遥远的天际线，一团巨大到令人窒息的橙红色火球，裹挟着翻腾不休的浓烟，蛮横地撕开夜幕，狂暴地膨胀、升腾！它将半边天空涂抹成地狱入口般的诡异亮色，那光芒甚至穿透了窗帘的缝隙，将房间映照得忽明忽暗。

“唔！”弗兰直接被剧烈的晃动从床上掀了下去，重重摔在冰冷坚硬的地板上，痛得他闷哼一声。那只陪伴他入睡的绿色青蛙玩偶，在震动中滚落，恰好被崩裂飞溅的窗玻璃碎片划过，“嗤啦”一声，绿色的纤维裂开一道口子，惨白的填充棉絮漏了出来。

世界在眼前天旋地转，耳朵里灌满了尖锐、持续的蜂鸣，胃里翻江倒海。

“弗兰！”库洛姆惊惶的声音穿透了那层隔膜般的嗡鸣，带着刚睡醒的沙哑。

她几乎是跌撞着冲进弗兰的房间，单薄的身影在门口被余震晃得一个踉跄，才勉强扶住门框稳住。她顾不上自己散乱的长发和苍白如纸的脸色，扑到弗兰身边，冰凉的手指急切地摸索着他的脸颊和手臂，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伤到了吗？有没有哪里痛？”

“呜哇…好痛…地板好硬…”弗兰哭丧着脸，使劲甩了甩头，想把耳朵里那恼人的噪音和眩晕感甩出去，他可怜兮兮地抬眼，“如果说痛的话，姐姐能抱抱Me吗？”

库洛姆的心猛地揪紧，下意识就想伸手，但弗兰的下一句话让她动作顿住了。

“但是…”他话锋一转，眼神瞬间变得锐利，手脚并用地爬起来，像只受惊却目标明确的小兽，径直扑向床头柜。那双总是没什么情绪的绿眼睛里，罕见地翻涌着剧烈打扰后的烦躁和一丝难以察觉的、冰冷的不安。

柜子上放着他睡前解下来的项链。此刻，镶嵌在中间的青色宝石正散发出微弱却急促的光芒，如同垂死挣扎的心跳，闪烁了几下，随即又彻底黯淡下去。

“还好……这个要是碎了那可就真的大麻烦了。”弗兰一把抓起项链，将它凑到眼前仔细查看，眉头紧锁，“…信号点……全消失了？”

“兰波？魏尔伦？”他呼唤着名字，声音平板无波，但小小的肩膀却绷得像拉满的弓弦。一种冰冷的、粘稠的东西顺着脊椎悄悄爬上来，死死缠绕住心脏。

他讨厌这种感觉，非常、非常讨厌。

在弗兰心中，这两个将他带离故乡、教导他生存与力量的成年人，几乎是无所不能的存在。分离？那似乎是一个从未真正进入过他脑海的遥远概念。但是……下午从项链里看到的信号位置，和爆炸发生的地点……那该死的方向感，该死的巧合！

“是家里人……联系不上吗？”库洛姆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她不知何时已经蹲了下来，双手轻轻搭在他紧绷的肩膀上。弗兰能清晰地感觉到她指尖的微颤，透过薄薄的睡衣布料传递过来，带着同样不安的温度。

“也许吧，”弗兰发出一声短促的、带着浓浓烦躁的咂嘴，“那两个笨蛋，可能遇上什么麻烦，把自己搞丢了。”

他踢开脚边碍事的玻璃碎片，猛地转身跑回自己的房间，从角落里拖出一个小背包——那背包甚至还有个卡通青蛙图案，与此刻的紧张气氛格格不入。他手脚麻利地往里面塞东西：几块包装干硬的压缩饼干和面包，一个沉甸甸的金属水壶，还有一个看起来密封严实、透着神秘气息的黑色小盒子。

“Me要去看看。”他背起那个略显幼稚的背包转过身，平静地宣布，仿佛只是在说要去楼下便利店买瓶汽水。绿色的刘海下，那双眼睛却异常明亮，燃烧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执拗火焰。

库洛姆看着他，没有立刻反对。她深吸了一口气，那口气息似乎在她胸腔里艰难地转了一圈，带走了一些颤抖，沉淀下某种决心。随后她站起身，紫色的眼瞳深处，那点怯弱被一种异常坚定的光芒取代。

“好，”她点点头，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有力，“我和你一起去。”

“诶？！”弗兰明显愣住了，眨了眨眼，似乎没料到她会如此干脆，“库洛姆姐姐就不用去了吧？你身体还很虚弱，需要好好休养。”他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极其可怕的事情，头顶的苹果叶子肉眼可见地蔫了下去，表情也变得无比哀怨，甚至带点惊恐，“而且，要是师父知道Me在这种时候还带你去那种危险的地方，一定会……”

“一定会什么？”

一个冰冷、带着华丽尾音的声音毫无预兆地在弗兰身后响起。话音未落，弗兰只觉得后脑勺一凉，一柄三叉戟精准无比地凭空出现，“噗嗤”一声戳穿了他头顶那顶标志性的苹果帽子，留下三个整齐的圆洞。

弗兰身体僵了一下，随即慢悠悠地转过身，脸上依旧是那副波澜不惊的表情：“啊，是西秀——前段时间不是才经历了一场大战吗？看起来精神很好呢，这么快就来找Me玩了？”

雾气缭绕中，一个凤梨头的少年身影逐渐清晰。六道骸穿着一身剪裁合体的黑色风衣，里面的白衬衣最上方的扣子随意敞开着，露出一小段锁骨。他异色的双瞳扫了一眼窗外那片被火光映红的混乱景象，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冷哼，随后姿态优雅地找到了客厅里那张看起来最舒服的软椅坐下，仿佛身处某个高级沙龙。

“库洛姆的事情，做的不错。”六道骸的声音带着惯有的慵懒腔调，目光在弗兰停留了一瞬，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不过，你这边似乎也有点小麻烦？先处理好你自己的事吧——和库洛姆一起。这孩子很担心你。”

“Kufufu……”六道骸低低地笑了起来，右眼中血红的“六”字似乎流转过一丝暗芒，“记住，如果遇到实在解决不了的麻烦，就呼唤我。偶尔向师父求助，也不算太丢人吧？”他的身影开始如同雾气般消散，只留下最后一句带着戏谑的话语在空气中回荡。

“别真的把自己搞得太狼狈了，我愚蠢的徒弟。”

……

通向爆炸核心区域的道路，早已被无形的铁壁封锁。刺眼的红蓝警灯疯狂旋转闪烁，将混乱奔逃的人影、扭曲变形的车辆残骸切割成不断变幻的诡异碎片。

高音喇叭里循环播放着冰冷刺耳的警告：“危险区域！禁止入内！请市民立刻撤离！”金属路障和绷紧的黄色警戒带组成一道丑陋的伤疤，将那片燃烧的死亡废墟与外界彻底隔绝。

浓重的烟尘混合着刺鼻的焦糊味、塑料燃烧的恶臭……以及某种更糟的、令人作呕的甜腥铁锈气息，弥漫在每一口吸入的空气里，灼痛着喉咙。

“弗兰……”库洛姆的声音带着一丝紧张。她冰凉的手指悄然搭上弗兰的手腕。

弗兰点了点头。库洛姆立刻微阖双眼，长长的睫毛在沾染了烟灰的脸颊上投下浅淡的阴影。极细微的靛青色雾气如同拥有生命的活物，无声无息地从两人身边流淌出来，迅速弥漫在周围几米的空间里。

空气发生了微妙的扭曲，光线被巧妙地折射、散射。他们的轮廓瞬间变得模糊不清，仿佛融入了背景中不断晃动的阴影和刺目警灯制造的混乱光斑之中。

“走！”弗兰低声道，猫着腰，紧紧拉着库洛姆冰凉的手，在混乱的边缘快速移动。他们利用倾倒的巨大广告牌、挤成一团闪烁着警示灯的救护车、以及被巨大冲击波掀翻扭曲得如同抽象雕塑的车辆作为掩护。在幻术制造的薄弱光晕包裹下，两人像两尾滑溜而警觉的鱼，悄无声息地钻过了警戒线最松懈、人员注意力被更大混乱吸引的一角，一头扎进了那片刚刚诞生、散发着浓烈死亡气息的炼狱。

眼前的景象瞬间攫住了他们的呼吸。

视线所及之处，唯有绝望的气息在弥漫。

曾经矗立的楼房像是被无形巨人的脚掌狠狠践踏过，只剩下犬牙交错的混凝土块和扭曲断裂、如同狰狞骨骼般裸露的钢筋骨架，无力地刺向被厚重烟雾笼罩的天空。砖石瓦砾堆积如山，形成怪诞嶙峋、高低起伏的小丘。大火尚未完全熄灭，暗红色的火舌在废墟深处苟延残喘，舔舐着残余的可燃物，吐出滚滚浓烟，将天空染得更暗。

空气中充斥着令人窒息的粉尘，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砂纸。那无处不在的焦糊味和甜腥味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属于毁灭的味道。

“这…这是……”库洛姆猛地停住了脚步，身体不受控制地晃了一下。她脚下踩到了一截软绵绵的东西——那曾是一个穿着粉色裙子、扎着羊角辫的洋娃娃，此刻却只剩半截焦黑的上身，塑料眼睛空洞地瞪着浓烟滚滚、如同末日般的天空。一股强烈的恶心感涌上喉咙，她下意识地伸出手，想去遮住身边弗兰的眼睛。

“……Me还以为在看什么灾难片的实景拍摄现场。”弗兰的声音听起来异常平静，甚至带着点不合时宜的冷幽默。他轻轻摇了摇头，拒绝了库洛姆的手，那双绿色的眼瞳像扫描仪一样，冷静而锐利地环顾四周。

救援人员橘红色的身影在浓烟和瓦砾间艰难地移动，像绝望荒原上零星的萤火。担架在碎石上颠簸着抬出，上面覆盖的白布勾勒出僵硬的、大小不一的轮廓。痛苦的呻吟、压抑的哭泣、搜寻者嘶哑而绝望的呼喊、以及机械挖掘的轰鸣……各种声音交织成一片令人心悸的、绝望的嗡鸣，沉重地撞击着耳膜。

一种冰冷的、尖锐的东西，比刚才在房间里感受到的更甚百倍，猛地攫住了弗兰的心脏，并且开始用力绞紧！他几乎能听到自己血液冻结的声音。

他讨厌这种感觉！非常、非常、非常讨厌！

就在这时——

他脖子上那根不起眼的项链，毫无征兆地、剧烈地发烫起来！

项链中央，那颗做工精细、原本毫不起眼的青色宝石，骤然爆发出刺目欲盲的强烈绿光！那光芒穿透了弥漫的烟尘，像一颗在深渊中骤然点亮的信号弹，炽热得几乎要灼伤他颈部的皮肤，光芒凝聚如实质，笔直地指向废墟深处某个特定的方向！

在那边！

弗兰的心脏猛地一抽，他瞬间扭头，顺着那束强光望去！视线尽头，只有一片翻腾的、尚未散尽的、如同沸腾墨汁般浓稠的烟幕。那光芒仅仅持续了不到两秒钟，如同燃尽的烛火，骤然熄灭！

与此同时，那颗宝石发出一声极其细微的、如同灵魂碎裂般的“咔”轻响，光滑的表面瞬间布满了蛛网般密密麻麻的裂纹，彻底黯淡下去，只留下皮肤上一片火辣辣的刺痛感。

弗兰低下头，看着脖子上那颗布满裂痕、死气沉沉、仿佛下一秒就要彻底崩碎的宝石项链。平板无波的语调第一次清晰地透出压抑不住的怒火、委屈和一丝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恐慌：

“混蛋金毛和长毛厨房杀手……”他咬着牙，声音从齿缝里挤出来，“搞出这么大动静，自己却玩消失？！真是超级——大笨蛋！”

给兰波 魏尔伦：弃养可耻，禁止弃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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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8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