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 1 章

永顺十五年三月廿七。

立夏,长赢。风暖昼长,万物繁茂。

天色尚早,草地上的露水还未干,大岳皇宫偏僻的角落里,一胖一瘦两个小太监正就着晨光唠嗑。

“小陆子,听说了么?魏家那位小爷昨儿发疯在乾门外跪了一夜,抬回去的时候那两个膝盖啊,肿得比馒头还大,可给人心疼坏了。”胖太监石头一边啃着手里的大馒头,一边比划。

“魏家?你说的可是镇远大将军最小的那位混世魔王?”瘦太监小陆子正趴在石桌上一笔一划地练字,听见这等八卦也停下了笔。

“可不是,还能有谁。”

“是哪位神仙这等厉害,能把这天不怕地不怕的魏小爷给治住,听说连大将军都经常被他气得犯心梗,隔三差五去御医处问药呢。”

“我也没亲眼见着,是学文殿的绿萍悄悄告诉我的,说是从来没见过魏小爷那样猪肝般的脸色,老精彩了。”石头虽然压低了声音,但抑制不住兴奋的语气。

“别卖关子了,到底怎么回事?”

“据说,是被昨儿刚上任的太子少师给气的……”

“太子少师?你是说傅惜大人?”

“正是。”

“傅大人可真真是位人物。”小陆子喃喃着,面露难掩的崇拜之色,“按下当今刑部尚书傅明德大人的亲侄子这一条不提,听闻傅大人虽才双十年岁,却已是才华横溢世人难及,一手针砭时弊力透纸背的赋文力压众进士拔得头筹,便是何翰林家从小悉心培育的独子仍略逊他一筹,朝阳殿上应对陛下的策问也是进退得当,丝毫不怯,甚至连魏小爷这样的纨绔也能一朝之间制服,咱们这样的下人若能见上大人一面,那该是多么荣幸的事情啊……”

“如今傅大人就在宫里教课,指不定就有机会见着了……哎哟!”石头话还没说完,忽然惨叫一声,手里啃了一半的馒头跟他人一起,滚落在了地上。

“小兔崽子,正事不做跑来这里嚼舌根躲懒,院子扫了吗?窗户擦了吗?咋家的被褥洗了吗?”干瘪如老丝瓜瓤的阮公公不知何时突然出现在他们身后,凶神恶煞地踹在了石头肥硕的后腰上,重重地往他背上踩,“我让你躲,我让你躲!”

“哎哟,阮公公饶命!阮公公饶命!”石头被踹得满地打滚求饶,“石头知错了!石头知错了!下次不敢了!下次不敢了!”

“公公,您就饶了石头这次吧,我们刚吃完早饭,正是准备去打扫的。”小陆子急忙凑上前想要拦住阮公公,无奈身单力薄,被一把推开,狼狈地跌坐在地上,石桌上的纸墨笔砚也散落了一地。

“赔钱货,轮到你说话了吗?”阮公公尖着嗓子叫道,“净事房这群狗杂碎怎么给咋家分了你这么个病秧子,一天到晚就知道捧着本破书读读读,你是来宫里伺候的还是享福的?要不要咋家再伺候你陆大人研墨啊?打两巴掌还得花钱买药的绝命根子,滚远点,别再赔了咋家的棺材本!”

小陆子细瘦的胳膊被砚台砸了个拳头大的乌青,手臂上沾满了浓黑的粗墨也顾不得擦,又是心疼石头又是心疼自己的纸墨,不敢轻举妄动,眼里含着泪马上就要落下来。

宫里的东西金贵,这点纸墨还是他入宫后一点点省下来,非常爱惜也非常不舍得用的。

一片狼藉间,一声沉静的声音响起。

“劳驾,请问学文殿怎么走。”

“是哪个不长眼的……哎呦,大人,您怎么来了这里。”阮公公前一刻还狰狞似鬼的表情在看到来人之后马上就骤变了,崎岖的老脸卷成了一朵含苞欲放的菊花,“小陆子,你个没骨头的懒东西,还不快点爬起来领大人去学文殿!”

阮公公说话间,来人已经将跌坐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小太监扶了起来。

“没事吧?”这声音清澈如泉,便如这春夏交替时节的晨曦,清冽间又含着些许暖意。

“大……大人,小的没事……”小陆子也不知是被阮公公吓到了,还是被来人的行为吓到了,结结巴巴地不敢多说话。

“那便劳烦小陆公公带个路。”来人弯腰替他捡起滚落在路边的纸笔,随手掏出腰间的一方青白色的绢帕递给他擦手臂上的墨痕,然后转身面向呆若木鸡的老太监。

“公公,当下尚未至卯时,还未至工时。”

“是是是,大人说的是。”明明来人的语气平静,阮公公却觉得后背阵阵发凉,冷汗直冒。

“私罚下人有违陛下定的宫禁。”

“奴才知错了!奴才知错了!还望大人放奴才一命!奴才绝不会再犯!您大人有大量,奴才今后一定唯大人命令是从!”阮公公全身一软直直跪下,痛哭着死命磕头,连额角都磕出鲜血来。

“公公说笑了,天子脚下,唯命天子尔。”来人摇了摇头,不再理会他,“小陆公公,我们走罢。”

直到那人的身影消失在视线里许久,小陆子还呆愣地站在原地,手中攥着崭新的纸笔跟与绢帕,耳旁不住回响着他对自己说的话。

“当今圣上爱惜文采,不该让它们被旁的事情糟蹋。”紫服的官员身形瘦削,如同绢帕角落上绣的青竹,挺拔俊秀,“你字写得不错,如果真的喜欢,就更应该好好爱护它们……这些是我备用的纸墨,你拿去用吧。”

正三品往上的官员才能着的紫色官服,却又未佩鱼袋,在今朝仅一位。

因被睿文帝破格提拔,着三品紫服,却又因年岁小,尚未安排具体朝事,故未赐鱼袋。

傅惜,新科状元,暂居太子少师一职。

半晌,小陆子对着早已无人的空巷遥遥一躬,长久未起。

“傅忱,走了。”拜别了小太监,傅惜朝不远处的大榕树喊了一句。

树上半躺着的白衣少年双手抱胸,原本闭着的眼睛缓缓张开。

“假惺惺。”傅忱单手用力,很轻松地就从树上跳了下来,语带不屑,“你既然不准备治那老东西的罪,又何必救他们,那两个小太监手无缚鸡之力,又没有后台,得罪了人,以后的日子只会更加难过。”

“总不能不管。”傅惜道。

“那个写字的小太监手臂上的红淤一看就是鞭子抽的,拇指食指中指上还有冻疮留下的明显疤痕,必是大寒天经常洗衣所致,虽然太监是奴才,但近岁逢丰年,宫中一众用度从来都是发足的,也不知是那老太监克扣了多少炭柴,才会让人冷出冻疮。”

“嗯。”傅惜点头,话锋一转,“你什么时候才肯好好学赋文?”

傅忱一听到这话题,瞬间就不耐烦起来,撇下傅惜转身就走。

“等你什么时候能把宫里的路认清楚,不要我给你带路再说吧!”

“你学赋文关我不认路什么事……喂,小傅大人,你这样下去,我可没法跟你爹交代啊!”傅惜对越来越远的少年背影喊道。

“你亲叔叔难道还会为难你吗。”

“我还是你亲堂哥呢,小兔崽子也没少为难我。”那抹白色的身影彻底在视野里消失,傅惜无奈地摇头。

……又忘路了,刚刚那臭小子是往左走还是往右走来着?

傍晚的学文殿偏房空旷寂静,唯有窸窣的纸页摩擦声若隐若现。

傅惜正一张张翻阅着赋文,时不时停下来用笔书写着什么,橙红色的夕阳透过窗棂,仿佛一层淡金色的薄纱温柔地落在他肩上。

倏忽一杯热腾腾的清茶落在了傅惜的右手旁。

“傅大人,天色渐凉,还是注意些好。”何谓笑了笑,“明前的芽尖,清香甘甜,不知合不合口味。”

“此等珍物,给傅某倒是可惜了。”傅惜握住碧绿的茶杯,也没客气,轻轻地抿了一口,“入口清冽,回甘悠长,若能闻见必定是清香无比的。”

“傅大人这是?”

“幼时受过伤,鼻子被熏坏了。”傅惜指了指自己的鼻子,“闻不出味道的。”

“可有让御医看过?”何谓讶异。

“瞧过了,没用的,老毛病了。”傅惜摇了摇头,“何大人讲学完了?怎么还未回?”

“嗯,有东西落在这里,就来看看,没想到傅大人也在。”何谓示意了一下手里绣了桂花的月白色香囊,失笑,“没想到我在这里找了东西,又泡了茶,傅大人竟都没察觉,看来何某是存在感过低了。”

被这样调侃,傅惜有些不好意思。

“何大人说笑了,我这个人是这样的毛病,脑子只能同时处理一件事情,再多就容不下了,所以老是丢三落四的。”

“傅大人如此专注,难怪何某会输给你。”何谓的余光瞟到桌上的赋文,上面圈圈点点,满是批注,“这是太子殿下的赋文?”

“嗯。”傅惜点头,认真道,“太子殿下到底是少年人,就算是王公贵胄,眼界也终究是浅显了些。”

何谓愣了一下,四下看了一圈确认无人,声音颇有些无奈。

“傅大人一直都是这样说话的吗。”

“嗯。”

“太子殿下,假以时日,总会学成的。”

“这与现在浅显并无矛盾。”傅惜沉吟,“况且,太子殿下在文学上确实无甚天赋,就算日后学成,也比不得你我这样的士子。”

“傅,大,人。”何谓咬牙切齿,又长长地叹了口气,“这样的话,也就你我二人听一听,可别再与外人说了,我真的怕哪天项上人头不保。”

“何大人何须担心,太子殿下金贵之躯,诗词歌赋这些,学一学,听个响也就够了,权衡治国,帝王心术,才是殿下需要精通的。”傅惜道,“若我们这样的登榜士子连殿下都不如,又如何做殿下的老师,如此才是对不起陛下的厚望了。”

何谓呆愣了好一会儿,才畅快地笑了起来。

“我认输了,傅大人,我辩不过您,对您我真的心服口服了。”何谓抑制不住的嘴角上扬,随后看到了太子试卷后的一张,“嗯?这位是?”

“见笑了,是鄙人堂弟的。”

何谓忍俊不禁。

白色的宣纸上只写了两个大字。

字是好字,力透纸背,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不学。

并不是因为学不会而不学,也不是委屈不愿的不学。

本就天资卓绝,少年意气,不喜欢就不做,谁也别想勉强。

“傅忱的琴倒是学得挺好。”何谓笑道,“聪慧,一点就通,也很有自己的想法……对了,我要去魏府给魏小公子送这些天的讲义,傅大人不如一起?”

“魏小公子?”傅惜重复了一遍,眼里似有疑惑。

“魏千山。”何谓看他似乎还没想起来,又点了他一下,“昨日被你训得去乾门外跪了一夜的那位。”

“哦,是那小子。”傅惜这才慢悠悠回想起来,“真去跪了整夜?他那样的纨绔子弟,本以为随便敷衍一下就过去了。”

“我也算是看着他长大的半个长辈。”何谓道,“千山这孩子只是倔,性格不坏的。”

“好与否坏与否,终究也是霸道了。”傅惜放下笔,“少年人,也不过是半大的孩子,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吃点教训也是好的……他身子还好么?”

何谓看傅惜正经的模样,哑然失笑。

明明自己还只是个纤瘦俊秀的青年,甚至都算不上青年,更像是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的人,却偏偏出口老成,倒是比翰林院四五十的老头儿还要学究,属实是有趣。

“虽然他爹娘自小宠他,但毕竟武将出身么,养个几天就好了,不碍事的。”何谓拍了拍他的肩,“马车就在门外,走吧?”

傅惜认真思考了一会儿,还是婉拒。

“魏小公子这会儿大约不是很想见到我,还是算了吧。”

“你是老师,他是学生,哪有他不想见,你就真不见的。”何谓循循善诱,“可不能就这样纵容了他,不然日后指不定再出什么乱子。”

“他昨日一整宿没睡,若是一醒来就见到我,怕不是又得气晕过去……”傅惜说着,忽然顿住,思虑了一下方才开口,“是不是魏将军想见我?”

何谓心下一凛,没想到傅惜看上去愚直,脑子却转得快,在这寥寥数语之间就摸清了门道。

“嗯,这次伴读名额得来不容易,魏将军非常希望千山能在学文殿好好学习,不愿因为昨天的事与大人有了嫌隙。”何谓如实回答,“傅大人放心,魏将军是通情达理的人,不会为难你的。”

看傅惜沉吟不语,何谓赶紧补了一句。

“你既然是我带去的,我保证绝对会把你毫发无损地带出来……魏将军如今是圣上器重的重臣,傅大人迟早也要打交道的。”

“不是,何大人误会了,我并没有怀疑魏将军会对我怎么样。”傅惜从自己的思绪中抽出来,淡笑了笑摇头,“我愿意跟你去,只是,我总觉得忘了点什么事……算了,回头想起来再说,我们走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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