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间觥筹交错,宾客盈门,但这一切似乎与傅惜并没有任何关系。
期间也有一些有想法的官员来拜访,上至侍郎,下至郡守,多多少少都有些攀谈的意思,但傅惜态度冷淡,并没有什么交流的情绪,连客套话也懒得说几句,一来二去,谁也不好意思厚着脸皮干呆着,最后都打道回府,不再来碰他这个落落寡合、不知礼数的狂妄小辈。
今夜会得罪许多人,但傅惜并不在乎。
吃饱了之后,这个宴席对傅惜来说就彻底无聊了起来。
何府请了京城里最红的戏班子,但傅惜只瞄了一眼便捂嘴打起了哈欠,兴致缺缺。
戏台上咿咿呀呀,唱念做打,戏台下熙来攘往,欢声笑语,好一派热闹的光景。
傅惜只觉得吵。
宴席刚进行到一半,距离结束还有段时辰,傅惜单手撑着下巴,手指沾着茶水在桌上练字打发时间。
百无聊赖间,一道艳色的阴影盖住了他的字迹。
傅惜以为又是什么不长眼的官员,有些不耐烦,抬头一看,却是一位身材高挑的华贵妇人。
那华贵妇人看上去三十出头,红衣烈烈,长发高束,眉眼艳丽,上衫劲装干练,下衣形制利落,看上去十分干净,没有一丝拖泥带水,但腰间蹀躞带上坠的朱红碧玺狮纹佩却能轻易显示出女子的身份尊贵。
傅惜慢条斯理地用丝绢擦干净了手上的水渍,微微颔首。
“见过长公主殿下。”
“你认识本宫?”贵妇开口,语气带着明显的上位者傲慢。
“魏小公子与殿下有五分相似。”傅惜笑答。
“你倒是有点眼力见。”
赤缨长公主李望穹,魏千山的亲娘,也是先皇唯一的女儿,但名动京城的原因却不止于此,而是……
她自请随夫一同征战,不爱红装爱戎装。
“殿下盛名在外,无人不晓,今日得见,实属臣荣幸。”
虽然傅惜微低着头,但却能感受到李望穹的目光如同刀子一样,横割竖切,好不锋利。
李望穹冷哼了一声。
“你不是傅明徽的儿子。”
傅惜细长的睫毛微微颤了颤。
“殿下,臣不懂您的意思。”
“他直截了当,放任不羁,怎么会教出你这样一个巧舌如簧,三毛七孔的儿子。”
傅惜笑了笑。
“臣自然是不能与父亲相提并论的。”
李望穹冷睨着他良久,傅惜也不为所动,任她这样看着。
一直到傅惜脖子都有些发酸了,李望穹才开口。
“你父亲……真的死了?”
“是臣亲手下的葬。”傅惜答。
李望穹又沉默了。
“坟冢的封土是臣一筐一筐垒上去的。”傅惜补充道,“现在这个时节,上面的青蒿大约都已经两丈高了吧。”
“……他,有没有留下什么话。”
“不过是一些让臣照顾好自己之类的话。”傅惜想了想,“对了……”
“他还说了什么?”李望穹脱口而出,显然十分急切,连伪装也顾不上了。
“父亲说若有人问起他,就说……”
傅惜没有直接说出来,只是以指沾茶一笔一划写在桌上。
李望穹看着桌上的字,身形不由自主地僵住了。
傅惜没再说其他,李望穹也没再问,二人就这样沉默着。
气氛微妙间,一道熟悉的嗓音胡咧咧地打破了寂静。
“娘,爹问您他是不是该去给谓哥哥敬杯酒……哎,老师?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魏千山的眼睛骤然亮了,“你们在说什么呢?”
“长公主殿下问了一些你的课业情况。”傅惜微笑,“魏小公子还是需要再长进些的。”
李望穹睨了傅惜一眼,也没反驳,冷着脸地教训魏千山。
“再这样浅见寡识,你跟你爹一起滚去跪祠堂。”
“啊?娘,又跪啊?”魏千山愁眉苦脸地嘟囔,“护膝刚用坏了两副,又要换新的……老师,您怎么光说我的不好,不跟娘说我最近其实有很大进步呢?”
“臭小子,还敢偷偷用护膝?”李望穹下意识地往腰间一掏,但并没有能拿到东西,只能狠狠地瞪他。
魏千山赶忙躲到傅惜这一边来,手下意识撑住了桌子,手掌正好按在了傅惜写的字上,将部分字迹弄花了。
“青山……什么同**,明月何曾是两乡。”魏千山好奇地念了出来,“老师,这是什么意思?”
李望穹胸中积闷,脸上仍然怒气冲冲,却又似乎有些别的情绪汹涌。
那感觉,大约是有些落寞的。
“课业一塌糊涂,还不早点滚回去跟你爹一起去跟何家问礼。”她对着魏千山扔下一句话,转身欲走,似乎想到了什么,又冷冷地补了一句。
“少自作聪明,本宫不需要你掩饰什么。”
这句话却是对着傅惜说的。
傅惜温温柔笑眯眯,端的是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
“长公主殿下慢走。”
“娘今天怎么莫名其妙的……”魏千山被吼得一愣一愣的,满脸困惑。
“长公主殿下大约是高兴吧。”
“高兴?娘为何高兴?”魏千山不解。
“大约是觉得你长大了,态度端正又肯学习,心里十分欣慰,但是又不好意思直接夸你,所以故意骂你掩饰心虚呢。”傅惜说得煞有介事。
魏千山小脑袋一寻思,露出了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
“我说娘这些天怎么总有些怪怪的,老是喜怒无常,原来是拉不下脸啊。"魏千山心里飘飘然美滋滋,"老师您可真厉害!”
“……”
戏台上《游园惊梦》正唱到**,清丽貌美的杜丽娘一唱三叹,缠绵悱恻,魏千山的注意力一下子就被吸引了过去。
“老师不过去听戏吗?”
“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悦事谁家院……”傅惜低声重复了唱词,轻笑着摇了摇头。
“这词太颓,我不喜欢。”
宴过一巡,何谓已经不胜酒力,半醉着去一旁休息。
何谓的视线下意识往傅惜的位置扫去,却正好见他起身,左顾右盼了一会儿,然后往后门的方向走去。
担心他会在府里迷路,何谓便跟了过去。
傅惜走路的速度并不算快,但不知为什么,何谓怎么追都追不上,喊了好几声也没反应,傅惜仿佛根本没有听见一般,如果不是一直能断断续续看到他的背影,也能闻到傅惜身上因为携带檀木盒子而沾染的檀木香味儿,何谓甚至以为自己是喝醉酒看花了眼。
跟着又走了一段路,何谓渐渐感觉不对劲,意识也仿佛被冰水淋头般清醒起来。
这条路是何府去后门的小路,比较偏僻,平常除了一些洒扫下人,其他人是不会来这里的。
今日是何谓生辰,下人们都去了前厅招呼,后门这里除了门房处的值守,再没有其他人影。
何谓寻常也是不来这里的,除了没有必要之外,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
曾经有一个人经常会来这里。
“傅大人,傅大人!”何谓的心跳越来越快,声音也急促了起来。
但前方的傅惜依旧没有回头。
跟了好一会儿,一直走到了一处靠近后门的青灰色院墙边,傅惜才停下来。
院墙边有一棵非常高大的柿子树,枝繁叶茂,看上去有些年龄了,苍劲曲折的树枝一直延伸到了墙外,绿意盎然的枝头上结满了星星点点的淡黄色柿花,散发出何谓非常熟悉的清淡甜香。
傅惜笼着手站在树下,抬头望向巨大的柿子树,竹青色的广袖随着微风轻扬。
何谓连呼吸都要凝滞了。
他跌跌撞撞地走过去,急切地拉住傅惜的手臂。
“阿僖……是你吗?”
直到何谓真的握住了眼前人的手臂前,他都因为担心这是自己的幻觉而心跳急促。
但在握住之后,他的心跳频率并没有得到缓解,反而更加无法控制。
能握住,就表示这是真正的,活生生的人。
傅惜也终于回过头来。
“何大人这是干什么。”傅惜笑着看向他握住自己的手,“你弄疼我了。”
“阿僖……你是不是……”何谓脑子倏忽冒出来很多话想说,但张嘴却有些苍白。
“阿惜?”傅惜眨了眨眼,“何大人对自己的同僚用这样的称呼,是不是叫得太暧昧了。”
“我知道,是你……是不是?”何谓依旧用力地握着他的手臂不肯放,“玉琴……是那天你承诺要送给我的生辰礼物……而这里,是我们曾经最喜欢呆的地方……”
掌中的手臂是那样细瘦,何谓觉得自己如果一松手,眼前的人就会化成轻烟毫不留情地溜走。
就像是这么多年的午夜梦回一样。
傅惜眼里的笑意渐渐淡了下来。
“何谓。”傅惜第一次叫了他的名字,“这些年……你过得怎么样?”
“我总是会想起你。”何谓的眼眶逐渐泛起涩意,“阿僖,我真的……如果那天我带你悄悄溜出府,结局会不会不一样?每次一想到你那时候……我就,我不敢相信,我不信你就这样……这么多年,你去了哪里?为什么不回来?回来了为什么也不告诉我?……”
甚至连“死”字都不敢说出口。
何谓分不清是胸中压抑太久的情绪太汹涌,还是逐渐起作用的酒精让他半痴半疯,他只知道自己说了很多话,但连自己都不记得到底说了什么。
从来温文尔雅,朗月清风的何大人,从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迷失过。
傅惜一直安安静静地听何谓说话,直到他终于说完,看着傅惜的脸怔怔地不动。
傅惜微抬起下巴直视他,轻轻地抚摸他的头。
“辛苦你了。”
何谓呆呆地看着他,慢慢感觉自己的脸颊上有湿润划过。
“别这样。”傅惜无奈地说,“好像是我欺负了你一样。”
“……是你。”何谓脸上的表情又像是狂乱的欢喜,又像是浓重的悲哀。
“你还是这样,用最无辜的脸说最无情的话。”
“又是我的错了。”傅惜叹了口气。
“阿僖,这些年,你到底在哪里?”何谓的情绪渐渐平静下来。
“石中火,梦中身。”傅惜轻摇了摇头,转身看向枝繁叶茂的大树。
“梦?”
“何谓,你能爬上树去,然后把我也拉上去吗?就像那时候一样。”傅惜没继续说下去,指着树干问道,“我想上去吹吹风。”
他竹青色的背影单薄又落拓,语气寻常,却似乎带着莫名的蛊惑,让何谓心中升出一股无名的情愫,无法拒绝。
哪怕这时候傅惜要的是他的命,他也可以双手呈上。
“好。”何谓看着他白皙的侧脸,眼神十分温柔,“不过我拉了你上去,你就得告诉我这些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傅惜笑了笑,不置可否。
何谓去柴房取了木梯来,正准备爬上去,却听见傅惜在身后用模糊不明的声音叫了自己。
“何谓,你是不是想知道,这些年我过得怎么样?”
何谓正准备回头,却感觉到傅惜的声音已经在自己耳畔。
“无论白日还是黑夜,我总是无法控制地被一遍又一遍地诘问……”
“为什么是我。”
“我为什么生在这世上,又为什么没有一同死去。”
何谓想说些什么,却感觉到大脑一阵晕眩,眼前骤然变黑,失去了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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