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谓生辰那一日,天气尤其的好,日头虽盛却不毒,照得人暖洋洋的,夹着淡淡的微风,连枝头黄鹂的叫声都透着十足的欢快。
傅忱起身时,发现傅惜居然难得地没有赖床,他支了张躺椅在院子里的紫藤花架下晒太阳,脸上盖了把蒲扇遮面,手边放了一小碟新鲜水亮的葡萄,正慢慢悠悠地往嘴里送,好不闲适。
“早饭吃了吗。”傅忱问。
“没,待会儿宴上再吃。”傅惜将脸上的蒲扇拿开,“早上刚进的新鲜葡萄,来一点?”
斑驳的阳光顺着紫藤花间镂空的部分落在傅惜的白色的常服上,明暗交错,花影重叠,让他整个人看上去有种海市蜃楼般的不真实感。
傅惜平常对穿着并不太讲究,衣服也都是暗色居多,今日难得穿白色,倒是有些少年般的空灵感。
傅忱皱眉,直接将他整盘葡萄都收缴了。
“空腹吃葡萄,胃不想要了吗。”
“我就小吃一点,就一点点而已。”傅惜委屈。
“之前大理寺收过一个常年空腹食用水果的死者,整个胃烂得像蚂蚁窝。”傅忱面无表情,“据说这位死者生前肝胃气痛,心烧反酸,时常呕血……”
“好好好,我错了我错了,保证,绝对不再犯。”傅惜听得汗毛倒竖,腹部都不自觉开始绞痛起来,赶紧认输求饶。
“还不出门?”傅忱对他的听话还算满意。
“再等等。”傅惜没骨头似的将身体瘫在躺椅上,大大地伸了个懒腰。
“既然不去,这么早起来干什么。”傅忱瞟了他一眼,对他这副软体动物般的模样很是嫌弃,“既然都束好了髻,就行端坐正些,你这副尊荣,出门前又要重新整理一遍。”
“这不是有你嘛。”傅惜笑道,“小阿忱啊,你还十五岁都不到,怎么就比街尾炊饼铺大娘还要婆妈,小心以后找不到媳妇儿……哎哎哎,凉凉凉凉凉!”
“二十岁不到,就满嘴婆妈媳妇儿,难怪挂老相,连眼角都长褶子。”傅忱面无表情地将放在他额头上的葡萄碟子移开,“多敷凉物,少说话。”
“啊?褶子?什么褶子?我看看我看看……我瞧着还挺正常的,没有细纹啊……傅忱,你又骗我!”
傅忱没接话,将葡萄碟往矮桌上一放,转身准备走。
“喂,你真走啊?”傅惜看他欲出门,问了一句。
“嗯。”傅忱回头问,“还有事?”
“不给我梳个头再走?”傅惜挠了挠头,那本就摇摇欲坠的发髻更显凌乱。
“我赶时间。”傅忱双手抱胸看了一眼天色,“文先生约了今日出工。”
“哦……”傅惜悻悻地抱着膝盖,声音越来越低,“你……真不去何府啊?”
“傅府去一个人就够了。”
“你真忍心让我一个人去那种豺狼窝?”傅惜可怜兮兮地看着他,“我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乡野村夫,要是给傅家丢了脸怎么办?”
“老老实实坐着,吃完就回家。”傅忱挑眉。
“万一我迷路了怎么办?”
“马车都停在门口,你不认路,小马又不是不认路,只要别乱跑就不会丢。”
“可……”
“对了,差点忘了。”傅忱似乎想到什么,回屋里拿了个檀木小盒出来,“你嘱咐的贺礼已经装好了,檀木是香气醇正的白檀,盒子做了小机关,不按动机关是打不开的,盒子里面也置得严实,只要别怼着它往地上硬摔,让车轧了也坏不了。”
古朴的小盒子透着淡淡的檀木香,傅惜好奇地按动盒子顶端凸出的梅花纹样,盒盖就慢慢地自动打开了,翠色沁润的玉琴配饰正乖巧地嵌在正中间的锦槽中,仿佛睡着了一般安详。
“阿忱,你真厉害!”傅惜一直把玩,对这个小盒子爱不释手,“要是我能闻到香味儿就好了。”
“走了。”傅忱摆了摆手。
少年白色的背影轻盈飘逸,如鹤羽乘风,又如同雪花渐融,消失在暖阳深处。
傅惜一个人玩腻了,将盒子抱在怀里,又平躺回去。
微风和煦,阳光明媚,傅惜闭上眼睛,舒服得下一刻就能酣睡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直到落在脸上的光晕变得有些烫人,傅惜才慢慢地睁开眼。
“小马,出门吧。”
车夫小马年纪轻,平日里也不太来这一片,小巷子七弯八绕,一时间竟有些找不到去何府的路。
“大人,实在是对不住,我马上下车去问问。”小马在巷子里左顾右瞧的,就是不知道现在自己身在何处,急得满头大汗。
“没关系,你试着往左面那条路走看看。”傅惜轻声道,并没有丝毫怪罪的意思,反而给了小马建议。
小马顺着傅惜指的路慢走慢赶,一路畅行无阻,竟然真的找到了何府。
“大人,您是怎么知道来何府的路的?”小马好奇地问。
傅惜路痴的名头在傅府也是出了名的。
“何大人生辰,来何府的人自然不会少。”傅惜模糊的声音从车内传来,“留心记一下前面几驾官员家马车行走的路线,跟随他们走,大约也不会走错,就算真错了,大路上再问问沿街的铺子就好。”
“大人,一路上来来往往这么多马车,您竟然能记得这么清楚,分毫不错,真是太厉害了!”小马惊讶万分,对自家这位年轻的状元大人更加佩服得五体投地了。
傅惜掀帘一笑,不置可否。
送走了傅惜,小马美滋滋地去马厩栓马,因着自己有这么一位天资聪颖又平易亲和的东家,连他这小小马夫都觉得沾光不少,在面对其他马夫的时候腰板都挺得直直的,心中又骄傲又高兴,那张瘦猴儿似的黑脸红光满面,瞧着都喜庆了不少。
小马哼着小曲儿,一边抚摸马儿的鬓毛,一边给它添草,马儿吃草的咀嚼声不紧不慢,“沙沙沙”听着十分安心。
小马摇头晃脑间,心中忽然升起一个小小的疑问。
既然傅大人是记着前头官员的马车路线做指引,那又是如何知道,在拐角转弯后会看见一棵歪脖子老杨树这种细节的呢?
傅惜的目光在何府低调奢华的金丝楠木牌匾上停留了一会儿,慢慢下移到门口处的熙攘人群,叹了口气。
听说何府的牌匾是穆景帝,也就是皇帝的祖父御笔亲提的,这装裱,这气势,确实比傅府那个普普通通的,只要能让人看得出来是个傅字就行的木头牌子阔气多了。
何谓正在门口迎客,遥遥望见了傅惜,看他一直原地站着,便主动走了过来。
“傅大人来得好晚。”何谓语气平常,说的话倒是含着埋怨的意味。
“抱歉。”傅惜有些不好意思,“出门前多耽搁了一会儿。”
“嫌何府是龙潭虎穴了。”何谓摇了摇头,揶揄道,“傅大人爱躲懒也不是一两回了,何某还以为自己能是个例外。”
“何大人总是明白我的。”傅惜的心思虽被三言两语点破,也没任何心虚的意思,表情带着淡淡的笑意,但仔细看似乎又透着莫名的寒凉。
何谓领着他往府里走,大多数客人都已经落座,此时主角寿星亲自带着他进来,原本正在寒暄说笑的众人都齐刷刷地看了过来。
一时间所有的议论话题都集中到了傅惜的身上,拿二人做比较的,艳羡的,赞叹的,芳心暗许的,嫉妒的,捻酸的,不屑的,此间种种,如同雨前的蚂蚁迁巢一般密密麻麻地暗里爬行。
傅惜状若未闻,只与何谓并肩而行,偶尔聊到什么有趣的话题,低头一笑,清风朗月般沁人。
穿过众人,何谓将傅惜领到一个靠前但又相对清静的单独席位,一帘半凋的垂丝海棠堪堪隔断了几步之外的喧嚣,足见何谓对他的关照。
“多谢。”傅惜坐定,笑着将锦盒递给他。
“傅大人托门房收着就好了,何必亲自带着。”何谓有些讶异。
“想亲眼看看是否合何大人的意,就自作主张带过来了。”
经这样一说,何谓也愈发好奇傅惜会送什么礼物,依他的指引按下梅花机关。
玉琴仍旧好好地躺在盒子里,碧色如水,倒有些生人勿进的意思,与这繁盛热闹的场景格格不入。
何谓一向温和淡定的表情,却如同骤起的潮水一般汹涌难抑起来。
“傅惜,你……”何谓脱口而出,甚至下意识直呼起了姓名。
“何大人,你是今日的主角。”傅惜仍是笑着,见了何谓反常的表现也没有任何意外,“别让大家等久了。”
傅惜身侧的垂丝海棠半凋半盛,经风一吹,便簌簌而落,这番靡丽的景色映在他漆黑幽深的瞳中,更显颓败与荼蘼。
“……”何谓失神了片刻,默默将锦盒盖上,“抱歉,是我失态了。”
“何大人……”
傅惜微微歪着头,秀气的杏眼月牙儿一般弯起,看上去仿佛清俊少年一样天真。
“旦逢良辰,顺颂时宜。”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