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始森林深处，异事局。

无数巨大的藤蔓和气根相互交错，虬结盘绕，在这些异形植被中间，矗立着一个几乎与周围融为一体的建筑群。

此时这个建筑群的主楼里灯火通明，玻璃窗内，数个人形剪影步履匆匆。顶层一间办公室里，一个人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单手撑着桌面按压太阳穴。

他的右手边摆了一台老式座机，话筒侧扣，里面有人厉声道：“林宿封，你不是跟我保证了那具妖骨没问题吗？现在是怎么回事？！”

被质问的同时，这人面前的电脑屏幕上正同步播放着影像。

画面中是一栋五层大楼，大约占了屏幕的三分之一，其余部分正对着大楼的上方。

十几个拍摄角度，工具应当是多台无人机。

这栋楼每层过道和楼梯间全亮，五楼有一间的天窗向外透着时隐时现的白光。

视线向上移，夜色之中暴雨倾盆，带着要把这栋楼淹没的架势狠狠砸向地面，楼顶上空阴云密布，血红色的闪电像地表裂缝中的岩浆，道道冲着下方直劈，整个画面犹如笼罩着一层淡淡的血雾。

这场景说不出的邪性。

“老郑你别着急，”林宿封揉揉眉心，“报告你是看过的，从那具妖骨被带出来到现在将近一个月，做了多少检测你也知道，上面绝对没有任何生灵气息……”

“那现在这情况你怎么解释？！要是我院里有人因此出了事，我——”

“叩叩。”

敲门声打断了两人的谈话。

门没关，门口站着一个面容严肃的男人。他的眉眼很深，看着四十岁左右，穿着一身板正的灰色亚麻衣衫，手腕上有序地缠着几圈珠串，珠串尾部松松垮垮地垂着一束朱红色的流苏。

“林局。”

林宿封抬手按了按，让他稍等，低头对着电话道：“先不跟你说了，总之放心，啊。”

对面“啪”地挂断电话，紧接着传来一声忙音。

林宿封无奈地摇了摇头，示意男人进来：“士钦，来得巧。”

“郑院？”褚士钦走过来，“他消息挺快。”

“你以为这老家伙真那么听话？”林宿封苦笑，“那他也混不到现在这个位置。”

他注意到褚士钦手里的文件夹和平板：“怎么了？”

褚士钦言简意赅：“汇报。”

他把文件夹递过去，自己点开了平板。

“七点至九点四十七分，考古院妖气浓度正常，维持在0.05Bs-0.09Bs。”

“九点四十八分，考古院妖气浓度暴增至9894Bs，并以A座为圆心向四周扩散，一分钟内辐射范围达到了30公里左右，异事局提前做了预备方案，已紧急抽调术师将妖气控制在看云区北部。目前正对该范围内受妖气侵染的普通民众进行搜索处理。”

褚士钦停顿了几秒：“据记载，【创世】期妖气浓度最高达100000Bs。”

【创世】是一种极为罕见的超高浓度妖气爆发现象，时长、地点、成因等均无法确定，迄今为止仅有四次记录在册，最后一次记载发生在一千三百多年前的沅朝末年。

【创世】一旦发生，将对波及范围内的所有生物造成【妖化】影响，并孵化出多种不可控的一类新生妖物，危害极大。留下来的卷宗上记录，最后那次【创世】爆发，侵染范围内找不到一个百分百的人类，而被侵染的普通人中，有百分之九十以上因无法承受妖气和妖化带来的异常而死亡。

“自异事局创立至今，还从未有过这个金字塔顶端的重大危害事件的苗头，”褚士钦站得笔直，“但这次妖气浓度波动已接近【创世】的十分之一。”

文件上提前把数据做了标红。

林宿封快六十了，不太喜欢用电子产品，总觉得纸质文件捏在手里才有厚重感。

他看着那几个数据眉头紧皱：“那具妖骨的检测是你一步步盯着过来的，绝对不可能有纰漏。”

“封控阵法和咒术也是你亲自下的，”林宿封接着说，“我相信异事局的工作流程和你的能力……现在这状况，你有什么看法？”

“那具妖骨能量值接近于零，对所有检测类灵术都没有反应，不可能有妖灵形态的生物附着。”褚士钦对自己的判断十分肯定，“我倾向于这只大妖成型于最后一次【创世】期，并且妖骨中保留了相当可观的妖力，存活时等级起码达到了【S 】。鉴于它的危险性，我建议终止此次项目，并对妖骨进行回收封存。”

“另外。”

褚士钦轻甩手腕，珠串滑向手心。他一颗一颗地摩挲着木珠，语调平静得毫无起伏：“我申请重新对沈清进行审核。”

林宿封正好翻到文件最后一页，那是一张调查表。

沈清的一寸照印在左上角，照片上他表情温和，嘴角微微向上，露出一个情绪不明显的笑。

[沈清：28岁

身高：185cm

新川大学颅面信息系，后原校硕博连读，毕业后进入新川第二研究所颅面修复科。

……

妖气浓度：0.07Bs 判定：正常

妖感值：46 判定：弱

灵术使用：无痕迹 判定：普通

……

独居，未有饲养妖宠记录

无其他异常 综合判定：非术师]

“我调查过他协助维安部处理的案子，每一个都跟妖物有关，”褚士钦的眼神落在林宿封手里的那张纸上，“沈盛安和柳辛眉的独子，不可能是个普通人。”

——

被讨论的主人公这会儿正坐在江乔的车上。

雨水跟瀑布一样被雨刮器刮得哗啦哗啦响，天气太恶劣，路上没几辆车，江乔开得无比畅通，只有在遇上红灯的时候才会停下来。

“沈老师，雨小了。”

车里安静了一路，江乔在又一个红灯处憋了一会儿，决定打破这个氛围，他开玩笑地说：“好像咱们刚出看云区就慢慢变小了，这雨不会就盯着看云区下吧？”

“谁知道呢，”沈清垂着眼看自己的指腹，那点儿细小的伤口早就愈合了，“说不定真是。”

他语气随意，话说得漫不经心，窗外呼呼的风配合地发出非人的声音，莫名有些诡异。

江乔感觉自己的手臂上陡然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哈、哈哈……”江乔勉强笑了两声，“沈老师，你有没有觉得好冷？”

说完沈清微侧着头看他。

江乔：“……不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是真冷！”他撸起袖子给沈清展示他直立的寒毛，“我想问要不要把温度调高点……”

沈老师千万别误会，他真不是说他话冷啊！

江乔心内祈祷，却发现沈清的视线越过了自己看向窗外。

他跟着扭头，马路上空空荡荡，除了被风吹得左摇右摆的树，连个会动的活物都没有。

几棵树有什么好看的？江乔心想。

沈清提醒他：“绿灯了。”

“噢噢。”

江乔连忙启动车子。

沈清说完之后没有转回去，眼神还是若有似无地看着外边。江乔有点紧张，虽说不是在看自己，他仍不自觉地挺直了腰板，开车姿势堪称模范。

他不知道与他仅隔着一扇车窗的外面，在沈清眼里却是另一幅场景——

一团近乎透明的半凝固状物从车顶上滑下来，顺着车身流到了玻璃窗上。

这东西的身体足有一张车门大小，看起来像一块被晒化了的巨型软糖。它软趴趴地在驾驶室的车门上蠕动，姑且可以称之为“头”的突起正奋力朝里挤，试图穿过玻璃进入车内，在玻璃上留下一滩滩粘液。

这是一只“伥膏”，一种专食人精神气的小妖怪，被它缠上要么倒霉一段时间，要么病得久一些，没什么太大危害。

沈清瞥了眼江乔。

距离这么近都完全没有察觉，江乔的妖感值远低于正常水平。

有种人不能感知妖气妖力，这其中还有人能完全免疫妖物对其使用的直接性术法，就算把他扔到妖怪堆里也无法被侵染，更别说将他异化成二类妖物。

这种体质的人极少，概率低于十万分之一。

沈清想起谭堂说的“安排”——江乔很有可能就是这种人。

车内的温度逐渐降低，江乔快速放下了袖子。

他小声嘀咕：“真冷啊。”

那只伥膏已经挤进来一个头，黏糊糊的头近得几乎要贴到江乔的脸。

沈清摆正身体，拿出手机看了下时间，然后握着手机顺势反盖在腿上。

下一秒那只伥膏像是被什么击中，整只膏直接弹飞出去，在路灯下炸成了一个闷炮，消失不见了。

江乔忽然感到余光中出现了什么红色的东西，他快速朝右边瞄了一眼，发现是沈清的手机壳。

他的手机壳是没有任何图案的纯黑色，只在摄像头的下方粘了一个硬币大小的红色圆状物。

江乔一眼就认了出来，那是一只铜铸的山鬼花钱，上面的红色是浸的朱砂，看着很有些年头了，是数一数二的珍品。

“沈老师，你喜欢收集古钱币？”江乔开着车，话甩出口又赶紧找补，“我看见你手机上那个山鬼花钱了，这品相挺难找的吧？”

沈清挑挑眉：“你认识？”

“我学考古的嘛，什么稀奇古怪的老玩意儿都知道一些，”江乔说，“这种钱币玄学意义大于它本身的价值，沈老师，你信鬼神？”

沈清不答反问：“你信吗？”

“我——”江乔本想说当然不信，但一想到沈清手机上带着这么一只山鬼花钱，八成是信的，再开口他的话就收着点儿了，“不是很了解宗教信仰，接触少。”

这是实话，他从小就对那些神神鬼鬼，妖妖怪怪的不感兴趣，也从来没有遇到过“灵异事件”，就算听见别人自述亲身经历，他也认为是这些人不知晓事实本质，肯定能用科学道理来解释。

沈清笑了笑：“我不信。”

“那这山鬼花钱……”

沈清：“爸妈给的，我当个吉祥物收着。”

“喔。”

话说到这里江乔就闭了嘴，再追问就有点儿过界了。

此后一路无话。

沈清让江乔停在了和平花园门口，下车时雨已经停了。

初冬的暴雨过后空气有些阴冷，风吹过皮肤有几分刺痛，沈清拎着伞快步走到楼栋下准备刷脸进门。

他在门禁前停住，人脸检测方框立即锁定了他的脸。

“叮——欢迎业主回家！”

玻璃门伴随着机械女声打开，沈清刚要移开目光，就看见门禁屏幕上出现了第二个黄色检测方框。

方框悬停在空中，比他略微高了一些。

而他的身后，空无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