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壹章 如雁

衡州又起雪了,一片一片的雪厚重得如同棉絮一般压下来,吴老二将手拢在袖里出门,转身合上竹门的时候抬头看了看天上,浓重的雨云已经在衡州压了不知道多久,若不是靠着前些年积攒下来的粮食,这场不知道连下了多久的雪不知道还会弄死多少人。

远处街上一声锣响,震得屋檐上坠下许多碎雪来。

吴老二摇摇头,虽说现在死的人也足够多了。

他住的荀春街本就在衡州的一角,曾经一到晚上就挂着各色的灯笼,听着外头各色莺莺燕燕招呼着宾客,也做了几年龟公小二,如今这街上散的散死的死,家里最后三袋米还是从街尾最大的青楼里抢来的,如今也只剩下一袋了,差不多也该随着大多数人的脚步,跨上流亡的路途了。

远处的锣声又响了一声,运尸的小乐子往那边过来了,街尾的青楼这时候已经改成了停尸楼,不久前大雪压塌了一角房屋,风雪灌进去把楼里的人都冻得梆硬,或者这雪再下个半年,连房子都塌了,连里头的人一并埋了,连墓地都省了,岂不是美事一件?

吴老二拢拢手往街头走去,街上又空旷了许多,这雪再下半年,曾经繁华一时的衡州只怕会成个空城,全天下的人都往南方去,南方听闻也开始下雪了,到时候又能逃到哪里?吴老二一抬头,忽见街头站了个从没见过的少年,穿着一身颇为破旧的皮袍,束着头发,脸上长着青色的胡茬,看起来甚是颓唐身姿却还是清挺,偶听人说起过猎户就住在城外,一边打猎一边接取朝廷的悬赏度日,深入简出的颇为少见,于是没忍住回头多看了两眼,那年轻的猎户一手扶着一个带着兜帽裹得严严实实的人,一手握着一面漆黑的招魂幡,上面用石灰写了硕大的几个字“寻石庐”。

石庐这名字从未在衡州这个小地方听过,吴老二扭头往前走,见到远处有人脚下虚浮地从主街酒馆里慢慢走了过来,路过吴老二身边时吴老二闻见他身上一身浓烈的酒气,怕是从酒缸里捞出来的。

那个酒鬼抱着他的剑,脚步甚是蹒跚,径自走到那道士面前将那招魂幡仔仔细细看了,看完又退后几步仔细瞧了瞧,他嗯了一声,问道:“你找我?”

他一身酒气,熏得十步之外的人都忍不住掩鼻,那小猎户却眼睛都不眨。

酒馆,早就不知道歇业了多久的酒馆,石庐坐下第一件事就是从温着的热水里把酒提起来就着杯口喝了一口,衡州酒铺早就关了也不知他从哪里搞来的酒,也不知喝了多少,搞的一身酒气,可是他这个人却又神志清明,一双眼睛亮得好似他灌下去的是些水,完全不是酒一般。

“说吧,找我做什么?”石庐一身玄色的衣裳上还沾着些泥土灰尘,肩膀上甚至刮破了一处,他却不甚在意,一句话间一壶酒已然下去了小半壶。

“在下朋……发妻命已垂危,在下得知若是要求仙人帮忙,必须先找到石公子,所以辗转了许多地方,只求见石公子带我二人前往乾虞山寻仙!”那猎户拱手,一双眼睛灼灼,很是认真。

石庐举杯的手顿了顿,皱了皱眉:“就这样?”

小道士认真地点了点头,“这对在下是大事。”他眉眼生得清秀,这么傻傻地点头,看起来居然没有傻气。

石庐挑了挑眉,嗤笑了一声:“我上次听神啊仙啊这种故事的时候我还是个小娃儿,我奶娘同我说她小时候偶尔还能见着什么剑仙什么一身仙气美得不似凡人的仙女儿在湖里头洗澡,后来都渡劫飞升了,怎么现在这世上还能留存着几个没有飞升的金仙?”

“在下没有开玩笑,石公子,”猎户伸手理了理身边人被风吹起的兜帽,一张清秀的脸上没有一点表情,“我从榕城赶到乾虞山,在山中遇见了一个老者,是他指引我往衡州来寻公子,说若是没有你带路,仙人不会见我。”

“是么,”石庐往桌上靠了靠,“我不会术法,又不修仙,不认识什么仙人,这答案可叫你满意?”

“老者说,”猎户转眼看他,那一双眼睛无悲无喜,如同一泓平静的池水,“仙人名唤青莲乔,这世上只有石公子见过她,得到她的请柬。”

“青莲乔?”石庐皱了皱眉,那日乾虞山中抓住他的那只手犹在眼前,他忍不住嗤笑了一声,“那女人跟我说她是个术士。”

“石公子见过她!”那小猎户眼睛骤然一凌。

“那女人会些至幻的术法,若是仙术都是那样,未免也太过小儿科,我觉得你还不如上御凌问问,可有续命之法……”石庐撇撇嘴。

小道士摇了摇头,叹道:“在下,如今只有寻仙这一个法子。”

石庐挑了挑眉,“我确是要往乾虞山去,你若要去,带上你也是无妨,只是你说的仙人,我却不知到底能不能寻到。”

“公子有仙缘,若是当真不能寻到,也是发妻……命中之事吧……”他握了握女子的手,神色仍是颇为疲累,似乎去往乾虞山他也未存着几分希望,石庐举杯饮下一口酒,自南方回来之后才发现北方因着雪已经不知死了多少人,南方也骤然冷了下来,山间猛兽纷纷自山间出来捕食人类,朝廷又颇为不作为,这种时候为了重病的家人寻仙,倒也不失为一种逃避生死的法子。

外头风声呼啸着,偶然会响起一声屋瓦碎裂的声音。

次日一早,石庐就听见客栈门口有些声音熟悉的动静,翻身蹲窗上一看,果然那猎户早就套好了马车正把他娘子横抱了上去,转身见掌柜抱了个手炉又毫不犹豫买了下来一起放了上去,石庐扛着剑觉得甚是有趣,这小子同那姑娘分明有夫妻之名,又对人家姑娘好的要命,昨夜却偏偏不睡在一张床上,女的裹了床被子躺在床上安静的不像是个活人,男的却躲在房梁上过了一夜,那小子看不出武功深浅,身上的几把兵刃倒不是凡物,一柄长剑寒气逼人,靴子里插着的匕首尤其好,他昨晚偶尔瞥见刀刃是赤色的,阴刻了许多符咒,可惜离得太远看不真切,要不然倒是可以猜猜是哪个门派的术法。

啊,昨夜趁着月色去赚了个外快顺手去摸了点酒,回来迷了路,连着掀了五六个屋瓦才找到的住处,平日并不是个路痴之人,昨日定是撞了邪。

石庐摸摸鼻尖,从袖口掏出一锭银子从那小子头顶丢下去,那少年正同掌柜商量草料钱,不着痕迹地退了一步,正把那二两银子接在手里,石庐嗤然一笑,“你这小子怎么什么都敢接,就不怕我丢坨大便给你?”少年对掌柜点头示意,转身就进了车厢,半点没有要理他的意思。

无趣,大大的无趣。

石庐抛了个石子在车顶上,“去街头菜婆那买四个肉包子,五个馒头,少一个今天爷就不走了,”他突如其来地笑笑,“然后去那边叫‘杨柳青’的胡馆,叫个姑娘,就那个叫‘春红’的小娘子,余下的一两八钱都给了老鸨,知道吧。”少年掀帘出来拉着马车就走,头也不抬一下。

这种诸事不过心的性子真是太不讨人喜欢了,不过也甚是招人同情,才多大的娃娃,养的跟狼崽子似的。

石庐抽抽鼻子一翻身从窗口跃了下去,轻轻巧巧落在马车顶上,少年在前头牵马,丝毫没有感觉到车顶上多了个人,石庐抱着剑蹲了会儿,路上行人纷纷侧目,石庐一翻身从窗户翻进了马车里头,马车里铺了厚厚的一层棉絮,叠放着两床被子,女子就依靠着坐在一边,随着马车上下颠簸着,丝毫没有活人的气息。

这会儿把她扒了外头的那位都未必知道,不过扒人老婆这种事情还是万万不能做的,不过看一眼长相也是并无大碍的吧。

石庐伸手把扣着的斗篷掀起一点,小心翼翼地看那女人的脸,出乎意料的很是平凡,清秀素净的一张脸,至多不过二十五六岁,带这些少女的俏皮,低垂着眼睛看着地板,脸上蒙着一层灰气,通俗的说法,叫死气。

活人受伤再重也是活人,哪里来的死气?石庐看着那张脸,伸手在她颈侧探了一探,虽说皮肤冰凉得吓人,颈侧动脉却还是微弱地跳动的,昨日那少年也说了,这姑娘不过是重伤,可重伤得满脸死气,颇有些闻所未闻。

石庐扯了扯兜帽把脸盖上,不留神瞥见了什么,把斗篷往下扯了扯,那女子毫无血色的颈上一道极深的创口,虽然细致地缝了起来,但常人受了那样一下怎么可能还活的了,石庐盯着那张脸看了半天,越看越觉得那死气越来越重,他见过许多死人,死人的死气都不似这般重,除非死过了五六天,那腐气也往上缠的时候,这么一想石庐背上就冒了点冷汗,忽然地,见那女子额间有青光一闪,石庐一惊,伸手在那地方抹了抹,那女子皮肤触手生凉,光滑细腻,却什么也摸不出。

石庐捻了捻手指,半晌笑了一声,“这小子还算有点意思。”他倚在车壁上掀开了覆在窗上的布帘一角,冷风从外面直灌进来,街上路人被冻得瑟缩着行色匆匆地来去,脸上带着迷茫和惊惶。几十年来中原一向是最为安稳的地界,这一场猝不及防的骤冻之后,中原一时间变了个样子,有钱的人家抛弃安逸的锦绣生活举家迁往南方,没有钱的或是不甘地往南方逃难,或是留在城里挨饿受冻,却不知人间已是炼狱,四方并无差别。

石庐提起剑闪身从窗里穿了出来,轻巧立足车顶上,外头又在下雪,不过并不大,空气吸进身体里只觉得清爽,精神为之一振,怀抱着长剑蹲了下去,来往的路人下意识抬头看了他一眼,又低头急匆匆地赶着他们的路。

石庐撇撇嘴,都什么时候了,自顾尚且不暇,谁又会管旁人的死活。

“如雁馆”四个字用的是浓墨所写,添了蚌壳研磨的粉末,即使如此晦暗的天色下看起来也闪闪有光灿若星辰,丝竹之声透过厚厚的布帘飘出来,带着馥郁的脂粉香气和男女轻佻的调笑之声,同外头仿佛不在一个世界,那少年勒马抬头看了眼那招牌,不着痕迹地嗤笑了一声,石庐看着他的后脑勺,都觉得那股嫌弃扑面而来,也难得那少年栓了马,毫不犹豫掀帘而入,石庐看他的背影甚是潇洒,甚至还带了些义无返顾的感觉,进青楼这样痛苦的吗,谁不是口袋有些钱就想在青楼里呆着,喝点小酒听点小曲,生死置于度外,多好。说来如雁阁的新酒“归雁”大约也好了七八成了,等会儿叫那小鬼也带上一壶……

念想间门口突然起了一阵喧哗,那少年一个空翻从门内跃了出来,背着手站定的时候一张脸仍是平静得很,帘里一阵吵闹,几重锦帘被掀开,中年女人怀里抱着只毛色顺滑的白狐缓缓走了出来,眯缝着眼睛假寐,满脸写着不耐烦三个字,一旁高大的昆仑奴趴在地上,她就毫不犹豫地坐了上去,一身锦绣攒金的衣衫,看上去颇为耀眼,连匆匆赶路的人都有些停下了脚步,一时间“如雁阁”门前就围了一圈人,石庐居高临下,眼见那少年收刃入鞘,一张脸仍是平静的毫无波纹。

“你就是那个用一两二钱银子就要买我姑娘的那个小子?”女人斜着嘴笑了一声,伸出修长艳丽的手指张张嘴正准备说话,忽听远处风声顿盛,有东西破空而来,呼吸之间已经到了眼前,正插进她两指之间,金光闪闪,却是片薄薄的金叶子,周围骤然一片沉寂,那女人看了看手上的金叶子,抹着厚厚脂粉的脸上抖了抖,故作平静地清了清嗓子,“是哪……”

“唐姨,”石庐远远地在车厢上挥了挥手,轻轻巧巧跃了下来,立在少年身边,装模作样伸手替他掸了掸肩上的雪,又捻起一块来看了看,,“好久不见了唐姨,好大的派头啊。”

女人一张脸红红黑黑,扯着嘴角笑了笑:“原来是石大爷……”石庐远远地笑着摆摆手:“唐姨你比我可大多了,被你叫大爷我可是会折寿的。”唐姨干笑着站了起来,一身环佩叮当作响,她仿佛更是尴尬,伸手去掩着,怀里的狐狸坠在地上伸足就奔,快的好似闪电一般,石庐脸上仍是带着笑,身边众人眼睛一花他长剑已然出鞘,钉在白狐雪一样的尾巴上,狐尾上映出些鲜红,狐狸挣扎着发出尖利的叫声,越是挣扎那血越是多,最后蜷成一团再也不动了,也不知是死了还是装死,唐姨就远远地看着,眼睛里存了些惊惧也不敢说话,四周围观的人不知是谁发出了一声惊叫,人群惊叫着四散奔逃,石庐就站在那里,脸上带着点笑,“唐姨养这畜生有什么意思,改日我在山上抓个狐狸精给你玩儿,岂不是更好。”四周一片杂乱,他的话却一字不差地传到女人耳朵里,唐姨精致的脸上恐惧之外终于现了些恼羞成怒出来,伸手把发髻上的簪子扯了一根,顺手就掷在了地上:“石庐你大爷的!看你能活几时!”她爆了句粗口,糟乱着头发提着裙裾消失在了帘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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