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贰章 春红

名叫“春红”的女人此刻就坐在车厢里,

那个名唤“春红”的女子,面容拢在薄薄的一层轻纱之下,朦胧间只能看见额间艳丽的花钿,一身艳如鲜血的红裘,分明看不见面容,却觉得那身姿分外撩人,纵不是个美人,也**不离十了。

“春红”姑娘轻轻巧巧爬上车,端庄大方地怀抱琵琶跪坐在车厢里,少年掀开车帘眨眨眼睛没忍住顿了一顿,仿佛是犹豫了几分,最后还是爬了进来,坐在石庐对面,将那昏死过去的女子扶起一些,让她靠在自己身上,外头车夫一声呼哨,马车缓缓地走了起来。

“春红”姑娘出那胡馆之前抱着“唐姨”哭了许久,哭得衣襟都湿了一半,哭得我见犹怜,边哭边拿着手帕轻声咳嗽着,咳得我见犹怜,少年觉得若不是石庐站在一边满脸不耐烦,这女人迟早能咳出血来。那“唐姨”也甚是不舍,墨迹了半天替姑娘买了辆新马车,雇了个城里技术最好的车夫,车夫死活就是不往乾虞山走,最后取了个折中的法子,叫这车夫送到无霜城,余下的路他们自己走也就罢了。

这么折腾一转眼日头已正中,石庐在一旁装模作样咳了一声,那“唐姨”惊得瞬间带着几个仆从消失的无影无踪,只留下雪地上一片狼藉。

那个时候的石庐,颇有些京城官僚一样的气质,恰逢乱世,谁人命不是贱去草芥,更何况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卖唱女子。

少年轻轻叹了口气,合上了眼睛。

“不知公子如何称呼。”少年一惊,那声音仿佛是在耳边,一睁眼见那“春红”面纱下目光柔和的好似一泓清水,怀抱着琵琶静静地望着他,那目光如此柔和,却又仿佛带了些无形的压迫力。

“我?”少年看了眼春红,又看了眼石庐,却见石庐抱着剑低头假寐,也不知睡着了没有,不禁有些失笑,摇了摇头“我没有名字。”

“小兄弟故意隐瞒,那就是在下问的僭越了。”春红的声音很是温柔,甚至有些甜腻的意思,她手指轻轻拨了几下弦,琵琶声音清越,被她一弹,有些温柔。

“不是的,吾以往之不谏,故原名早已不用了,”他笑了笑,有些无奈,“生活的时候的时候拙荆觉得不方便,故随便点了个‘吴忘’二字,没有意义,随便叫叫便是了。”

“吴兄弟,”春红唤完掩唇笑了笑,“吴小哥这名讳,听起来仿佛有些故事。”

吴忘听着话呆了呆,摇摇头伸手理了理怀里人本就整齐的衣袖,半晌叹了口气,“不足为外人道了。”

春红仿佛是笑了,“小女子弹琴唱曲,常听人说起,逢这乱世人命如草芥,修道之人心系万民,将生死置之度外,方是人间大杰。”

吴忘张张嘴,却听对面一直抱着剑假寐的石庐闷哼了一声,“上次同无霜城刘剑客在一起,你仿佛不是这个口吻?”

春红手指轻轻一抚,仿佛没听到他说的话,一开口声音更是柔软地好似一泓春水一般,“吴小哥此行无霜城,是同那些人一样为了避灾,还是为了旁的什么?”吴忘伸手替怀里的女子拉了拉盖着的被褥,勉强笑了笑,那边厢春红微微颔首,“小兄弟如此上心,姑娘必定是吉人自有天相,并无大碍的。”吴忘摇摇头,低头间眼里却有些凄楚一闪而过,春红不知有没有看见,只轻轻笑了笑,“小女子曾学过一曲琵琶,自觉无人能懂,如今赠与吴兄弟,不知是否不合时宜,就当小女子自作多情吧。”

她左手轻扬,琵琶声嘈嘈切切,清脆而悲切,吴忘本以为她要开口唱,却不想她一双手翻飞如花,琵琶声时而清越激昂,时而温婉悲切,车厢里一片寂静,外头时不时传来车夫呼哨的声音,车轮压过地上的枯树枝,噼啪一声响,车厢里春红正弹至最后一段,骤然“铮”一声脆响,琵琶已然断了一弦,春红怀抱着琵琶,右手上沾了点血迹,她长久地扶着琵琶长叹了一口气。

吴忘倚靠着车厢若有所思,一边的石庐闭着的眼睛不知什么时候睁了开来,抱着剑也不说话,半晌怀里掏出块绢帕,两个手指捻着递了过去,嗤笑了一句“我说过了,给旁人讲过去的事情,说到底伤心的仍是自己罢了。”

春红没有伸手接那帕子,带血的手指轻轻在裙裾上捻了捻,声音仍是柔和的仿佛自带风月,“总觉得吴兄弟身上有些故人的味道,本想一试,却是失态了…”她一双眼睛目光灼灼,盯在吴忘脸上,吴忘一张毫无表情的脸上,仍是平静而冷漠的一潭枯水。

春红隔着面纱看他的脸,车厢里明明暗暗看不清是什么样的表情,终于摇了摇头,“罢了石庐,”顿了顿又换了声,“石公子,今日如此大的阵仗把小女子从阁里带出来,想来也是要听小女子唱上一曲……”

“刚刚那一曲就挺不错的,比当初送我那曲好多了。”石庐抽抽鼻翼坐了起来,“你果然对小道士就是有一手。”

“石庐你大爷的!”春红一反手将琵琶抡了过去,石庐轻轻巧巧缩了缩头,琵琶正砸在剑鞘上,琴弦嗡嗡作响,吴忘下意识要伸手要拦一拦,刚想起身却又愣了一愣,在琴吟声中坐下也不是,起身也不是,脸上现了些尴尬;“春红姑娘,二位只怕是有些误会,坐下好好谈谈也便罢了,这样小的地方,莫要伤到自己。”

春红姑娘一松手,那琵琶碰一声跌在地上,仅剩的四根弦又断了两根,她转头看了吴忘一眼,“你刚刚叫我什么?”

“春……春红姑娘……”吴忘又呆了呆。

那边厢春红嗤笑了一声,一伸手将那面纱撩了起来,她唇角带着些未熄的怒气,缓缓地说:“那你现在好好看看,我是不是会叫春红这样土气的名字?”

“姑娘确实美貌,只是……”吴忘平静地笑了笑,“一个人姓甚名谁,同外貌有何关系吗?”那边厢石庐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接着就是突如其来的几声大笑,笑得浑身颤抖剑都抛在一边,春红一张脸阴阴晴晴,半晌也噗哧一声笑了,一双眼睛里存了些笑意。

“吴道长那就请记住了,”她伸手将面纱轻轻从头上卸下,指上一点蔻丹,额上有一枚弯月一般的伤疤,用朱红色的朱砂在额上描了一朵素荆花遮掩着,眉目恭顺而温柔,涂脂抹粉也不觉艳丽,一张脸平静而温和,带着些笑意:“小女子姓竹,单名一个潇字,风雪潇潇的潇。”

“我与这位石庐石公子萍水相逢毫无关系,下次,千万不要再弄错了。”

“啧。”石庐在一旁撇撇嘴,指节在剑鞘上敲了敲,欲言又止,生生把话咽了下去,掀开车帘看着外头,外面是黑沉沉的雪云,已到了郊外,一群群的流民已经越来越少,地上积着薄薄的雪,被人踩的一地脏污,石庐看着远处的山,嗯了一声,“你们这个车夫,是什么地方请的?”

竹潇在一旁嗯了一声,轻轻把薄纱规规整整地折好,放在膝上轻轻抚平褶皱,又放在一旁,“我怎么知道,”她理了理衣角,仪态万方地坐好,石庐在一旁看着她,一双眼睛带着些玩味,笑道“你这日子看起来过得甚是不错。”

“怎么,你希望我风餐露宿,惨不忍睹吗?”竹潇轻轻挑了挑眉,笑得依稀有些恍惚,石庐挑挑眉盯着她的眼睛,“你不问问我为什么大费周章请你出来?”

“有人找我,不是要杀人,就是被杀,并没有什么差别。”她说的轻描淡写,石庐看着她的脸,看着她额上的花钿,眼神里显出些同情,“有人要见你,托我带你去见上一面。”

竹潇低头专注整着膝上的衣褶,随意地说“我父母早死了,家里远的近的亲戚也也死的七七八八,家族人丁凋零得很,早灭族早安生,见了有什么意思。”她轻飘飘地说完,抬头见石庐的脸,眉间微微一蹙,“谁?”

石庐缓缓从袖间拿出一枚竹节形木簪,双手持着轻轻放在了身前,“据他所说,见了这簪,你就明白了。”

竹潇斜眼看着那簪,却不动手去拿,车厢里一时归于安静,木簪陷在车厢所铺柔软的皮毛里,暗沉而充满了磨损的痕迹,只有簪头所嵌的一圈银饰闪闪发光,隔着绒毛,有些朦胧了。

“这不是普通的簪,乃是一柄剑簪。”竹潇端坐在那边,缓缓闭上眼睛,却不伸手去拿“他竟还未死。”

“你希望他死了,还是活着?”石庐看着她的脸,神情颇有些玩味。

竹潇充耳未闻,她看着那剑簪恍惚地笑了笑,“他给了我足够的钱,说以后以簪为信,我要完成他三个要求。”

“这事我不感兴趣,他给了我簪,要我找你,”石庐抱着手里的剑,“他说三个要求都就此作废,现在只要你做一件事。”

“他要你回去见他,”石庐看着竹潇,半晌嗤然一笑,“无霜城七公子,前半生雄才大略智计无双,杀了多少妖魔鬼怪,护了无霜城多少百姓,没想到到了最后的时刻,想见的竟是个女人。”

“儿女情长啊我的竹夫人,我认识你十年有余,竟不知道你是这样有手段的女人,能叫男人神魂颠倒,心甘情愿为你所杀,还心心念念地想着你。”

“你大可不必这样酸我,石老大,我同七公子,并不没有什么龃龉的情分。”竹潇俯身轻轻拾起那枚剑簪,叹了口气,“你我立场本就不同,在我眼里,你何尝不是弃国弃家……”

“二位,两日后便可到达无霜城,既已是同舟之人,所有的事情何不暂作忍耐,到无霜城,而为之有何恩怨,再算不晚。”吴忘轻轻地将怀里女子粘在脸上的发丝拨开,他一张脸上甚是淡漠,那许多话他自是听见了,却好似没听见一般。

竹潇握着那剑簪抬头看他,那眼里仿佛是有些回忆,马车外下起了小雪,落在车顶上无声无息,车里燃着小火炉,温着一壶酒,空气里晕染着淡淡的温暖的酒气,没有人伸手碰它,每个人怀着似有似无的心事沉默着,随着马车,向远方走去。

传言千年之前堕天之祸之后,人命若蝼蚁,四海九州血流成河,直至最后的堕神如艮死后,近百年来天下稍定,可仍有残留的妖魔害人,却已然不成气候,除了修仙之凌御之外,朝廷有能人亦不忍见无辜百姓受苦,组织天下有识之士斩杀妖魔,取名雁门,乃是望我河山早日春回之意,可剑术终不及术法,又兼天下稍定妖魔渐隐,雁门日渐转入地下,为朝廷私自所用,斩妖除魔之余更多听命于朝廷,毙命于雁门剑客剑下的更多倒是朝廷中人,乱世不斩妖魔倒斩百姓,雁门早已臭名昭著,百姓谈之色变。

孔末,江湖人称七公子,乃是无霜城城主的七子,无霜城作为中原南疆的分界线神山乾虞山的门户,十年前七公子开城迎接江湖人伏魔者入住,一时间无霜城聚集了大批能人异士听命于孔末,一时间威望颇高,几乎是另立了个朝廷,京城自然不同意,连下三道圣旨要七公子戒严无霜城,七公子充耳未闻,朝廷大军压城之前,便已派出雁门高手竹夫人刺杀七公子,七公子重伤之下在几个江湖人士的护送下逃往乾虞山,同那几个人一同消失在山中,再无音讯。

而之后的境况大抵如此,无霜城归于朝廷,能人异士四散归去,修仙凌御封山不出,有人偶见其门人在世间御剑行走斩妖除魔,却看不真切,祈朝覆灭之后祈六皇子更名为启,至今已历三十代,而今朝廷虽是无用昏聩却终是一统天下,飘摇乱世仿佛已是过去,局面已无法改变,江湖人士担心七公子安危,于乾虞山寻过不知多少次,奈何乾虞山苍茫,其中不知多少悬崖峭壁,山谷深涧,又兼山高林深,诸多瘴戾,许多人遍寻不着,江湖终于发现,无霜城七公子只怕果真是死在了雁门手上,一时雁门如过街之鼠,人人得而诛之,而追杀七公子之竹夫人,更是收得刀贴无数,名声最盛之际突然销声匿迹,雁门只道从此未曾有过这一杀手,偶听得说书人说雁门内斗不断,却也不知真假,只知雁门经此一役,仿佛也同样萧条了下去,寻常百姓也再难听见其中消息。

不过这些,同自己也并没有太多关系,他并不想管,即使同行的两个人仿佛与这件事有许多的牵连,他也并不想知道。

化名吴忘的少年轻轻抱起躺在车厢里的女子,他一路都抱着她,用厚重的皮毛盖着她的身体,可是她的身体依旧那样冷,冷得仿佛一块冰,或者一块石头。

他不想她像个死人,即使自欺欺人,也并不愿意相信那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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